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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2.07W

門牙

王祥夫簡介

作者:王祥夫

王小安滿臉淚痕地坐在了飯店對面賓館的台階上,他一直在想,自己的那顆假牙,怎麼會掉到客人的湯盆裏?王小安突然掐了一下自己,明白這不是夢,再摸摸嘴裏,那地方是空空的。他進到了賓館裏邊,他想照照鏡子,賓館裏一進門就是一面大鏡子。賓館總枱那邊的人都聽到了王小安傷心的笑聲,他們都回頭朝這邊看,看我們的王小安滿臉淚痕對着鏡子笑。他為什麼笑?誰也不知道。

1

飯店要招工了,我們的王小安去報了名。

一共三十多個鄉下來的小夥子,先是,考普通話,念一篇文章,只這一下子,怎麼説,就被打下去十一個,然後是考知識性問題,各種的餐具已經擺在了那裏,要這些鄉下來城裏的年輕人説哪個是盤子?哪個是碟子?哪個是吃碟?哪個是襯碟?哪個是魚盤?哪個是飯碗?哪個又是湯碗?就又讓打下五六個,然後是把各種酒又琳琳琅琅地擺了出來,要他們一個一個回答,哪種是啤酒?哪種是紅酒?哪種是白酒?哪種是花雕?哪種是人頭馬?直看得這些鄉下來的年輕人眼花繚亂,村子裏喝什麼酒?喝他媽個雞巴酒!還不是提上瓶子去打高粱酒和薯乾兒酒。結果呢,又讓給打下了幾個。

到了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飯店裏又要考他們走路,考他們端着盤子上樓下樓,看他們誰走得穩,而且看他們誰走得快,要飛快,只有這樣才能把菜用最短的時間送到,保證菜的熱度,菜有時候亦是嬌氣的,温度變了,口感就沒了,或者是,稍一過時,就不再是那個菜,比如,拔絲冰激凌,這道菜真是無聊,好吃不好吃?並不好吃,但考的就是廚子的功夫,當然,也考傳菜的服務員的手腳是不是敏捷麻利。這時候,飯店裏已經沒了顧客,是下午三點,正是飯店的空當,要有,也是泡飯店的,就是那兩個客人,還在一樓的角落裏説説喝喝,菜早就涼了,又讓服務員給熱了一下,是一盤炒菜心,酒是早就沒了,只杯子底剩那麼一點點,他們現在不是喝酒,是聞酒,兩個男人,舉起杯碰碰,再放到嘴邊聞聞,再放下,他們是一直在那裏説話,臉靠臉很近,紅着,不太像是談生意,店裏呢,豈有往外趕客人的道理,就讓他們在那裏説吧。

店裏要考這最後的十個年輕人了。就考端盤子走路,讓他們端了托盤,盤裏是一瓶啤酒,兩隻亮晶晶的杯子。讓他們在二樓平地上先走一回,地上灑了水,有那麼點滑,如果走得好,好像就不滑了,如果走不好,時時有被滑倒的危險。這時候,那十個最後被留下的年輕人就都關心起自己的鞋子來,但他們來不及換了,他們只好一個一個地走一回,要走得快,又要不滑倒,滑倒就算自己把自己被錄取的資格取消了,一邊走,一邊還要照顧手裏的盤子。上樓下樓更是這樣,樓梯上的紅地毯臨時都撤了去,捲起來,滾到了一邊。樓梯上也灑了水。那個女大堂經理手裏還拿着什麼?是秒錶,小燒餅樣大的秒錶。那兩個客人,這會兒又都不説話了,兩張臉都扭着朝了這邊,看這些年輕人走路,看他們託了托盤在水津津的地上走,結果是,一個摔倒了,這自然,便沒有被錄取的可能了,走下去,又一個是,手裏的盤子“嘩啦”一聲飛出去摔在了地上,這自然又是出局,這就是説,只剩下八個了,再下一個,那七個就會,怎麼説,從此有工作了。緊接着,又有一個,是託了盤子上樓,才一邁腳,就一個跟頭。他的眼花了,緊張讓他眼花,樓梯又是黑白兩色一道一道的。接下來,就只剩下七個了,按理説不必再考,但飯店這邊還要考。

接下來,我們的王小安終於也出了事,他是從樓梯上一下子栽了下來,先是,他手裏的盤子,歪了一點,他想讓它們正過來,卻更歪了,要從手裏滑下去了,他把身子往前努過力去,想這樣把盤子的角度校正過來,想不到腳下便沒了根,人就一下子也跟着飛了出去,直從樓梯上翻了下去。王小安從樓下站起來的時候,連那兩個客人也傻了,吃驚地站了起來。王小安滿嘴都是血,而且呢,他吐了吐,竟吐出一顆牙齒來,是一顆門牙。

我們的王小安哭了起來,不是哭牙,是哭機會失去了。一個鄉下的年輕人,為了找一份兒工作,千辛苦萬辛苦地進了城,卻生生把一顆門牙給碰掉了,王小安傷心極了,哭得傷心極了。那個主考的大堂經理既是個女人,便容易被打動,她一直在那裏坐着,冷靜地看着這邊,其他人的考試也都停了下來,卻都看着她,她心裏也很難受,好像是,王小安掉了一顆門牙,飯店裏就好像,怎麼説,欠了人家點什麼?這個女大堂經理,叫黃木棉,是山東那邊的人。她站了起來,皺着眉頭,小小心心地走過地上的那一片水,兩隻胳膊一張一張,她走到了王小安的面前,她對王小安説:“哭什麼哭,我看你可以留下了,不過你要馬上去鑲牙。”王小安停止了哭,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讓我去鑲牙?”

“對,鑲牙,鑲你的門牙!”黃木棉説。

2

半個月很快過去了,王小安的門牙鑲好了,他想不到鑲一顆牙會要到二百五十塊錢,二百五十元對他而言不是個小數字,他把鏡子拿過來照照,這新鑲的牙好像和他原來的牙沒什麼兩樣,美中不足的是假牙上有牙套,亮亮的金屬。王小安去了飯店,見過了黃木棉,黃木棉看了看他的假牙,好像對他的假牙還算滿意,她讓王小安先去後邊把衣服領來,還有帽子,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帽子,是跑堂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真是精神,白衣服上有金色的緣邊,釦子亦是金色,褲子上亦有一條金線。這天正好下着雨,空氣中水汽充盈,街上到處是過往的小汽車,行人呢,都撐着傘,在傘下匆匆穿過街道,街道和街道兩旁的建築都是濕漉漉亮晶晶。

王小安上班第一天的工作就是,跟着那個叫阿勇的把一大塊一大塊的白布往地上鋪,一塊接着一塊鋪,這樣的一塊一塊的大白布是旅店裏用舊了的被裏,布鋪在地上一來是防滑,二來是也不會踩到遍地是泥腳印,也好看一些。從外邊看,飯店就是吃飯,或者是散座或者是雅間,無論散座和雅間,都是吃飯。説到飯店,還會讓人想到的是做飯和炒菜,飯店裏做什麼飯呢?米飯、饅頭、包子、餃子、乾的、稀的,菜呢,一般人就想像不來了,想來想去也不過是涼盤和炒菜,説到涼盤,一般人都會多多少少説上那麼幾種,説到熱菜,一般人也不難説上那麼幾種,這就是人們對飯店的印象。如果真到了飯店,翻翻菜譜,就要複雜得多。

王小安上班第一天,就知道了自己的工作只是跑堂的一部分,他只負責傳菜,就是把菜從廚房裏端出來,端到客人的桌上,再由服務員接手。所以呢,他的師傅阿勇———原來端盤子也是要拜師傅的,飯店裏已經給他安排了阿勇,要阿勇帶一帶他。他的師傅阿勇告訴他首先是要把店堂裏的餐枱都記好,店堂裏的餐枱原來都有編號,記住了餐枱的編號才能送菜,菜不能送錯,你要是送錯了,客人見菜一上桌動筷子就吃,到時候無論這道菜多麼昂貴都要你來出錢埋單。魚翅,如果是一盤乾燒排翅上錯了桌,那桌的客人相信會高興死,相信會馬上衝鋒陷陣地吃起來,到時候,會要你幾個月的工資來賠這道菜。

“記住了沒?幾號桌几號桌都要記好。”阿勇對王小安説。

阿勇還告訴王小安,這時店裏到處是客人,你也別走來走去,到晚上下了班你好好兒地來回走幾遭,不走是記不住的。阿勇還告訴王小安,當服務員真是一件苦事,各有各的苦,你傳菜,第一件事就是要眼疾手快,要防着撞了人,要防着把菜撒了,要防着把油潑客人一身,到時候你都要受罰。如果你上的是鮑翅,你想想,你賠不賠得起。當服務員也是苦事,客人如果盯上你找你的麻煩你就完了,客人會事先準備一個死蟑螂,到飯吃到差不多的時候把它放到一道菜裏,怎麼辦?所以,當服務員的要特別的和氣,客人説什麼就是什麼?還要笑,笑得還要好看。你要是惹了客人,比如,客人會趁你不注意把一杯滾湯的茶水澆到蘭花裏,到時候也要你賠。阿勇忽然把説話的聲音放低了,説在這樣的大飯店裏工作,最最重要的是要認識大廚,如果大廚看上了你,你就算是坐了直升機。

“我知道,我知道。”

王小安當然知道當一個大廚是什麼意思,但從一個傳菜的升到大廚太不容易。

“好好兒地學,也許運氣會找你。”

3

接下來,阿勇把大廚的名字悄悄告訴了王小安,又把二廚的名字也告訴了王小安,大廚與二廚,在飯店裏,就像是戲班的名角兒,他們都嬌矜得很,喝很好的茶,用很小的那種紫砂壺,手巾和帽子從來都是雪白,不帶一星油漬。行裏的規矩,他們也不會抽煙和喝酒,他們的嗅覺和味蕾簡直要比德國黑背都好,魚翅拿過來只須一聞便知是什麼貨,鮑魚也只須一聞便知是什麼鮑。閉上眼,可以靠鼻子分得清老鼠斑或東星斑。在這個飯店裏,關於大廚的傳説幾近神祕,一般人,大廚睬都不會睬。

“你要先把廚房裏的人都認識到,先混個臉兒熟。”

阿勇説人熟了就好辦事了,你出了什麼事,比如,把菜撒了,人家會幫你補回來。

“大廚叫什麼?”王小安想把大廚的名字記住。

但阿勇不再説,並且馬上瞪起眼來,説你這個王小安看上去像個機靈鬼,怎麼一眨眼就忘了,我不能再告訴你,想記住,你就把耳朵伸出去,人在店堂裏,耳朵要伸到廚房那邊,那你就會記住了。

“我叫什麼?”阿勇忽然問王小安。“阿勇。”王小安説。

“王翔宇,記住,我叫王翔宇!”阿勇説他爸爸生下他就想讓他當飛行員,想不到他來當跑堂,飛機跟他沒一點點關係。

“再對你説一遍,林麗祖。”阿勇又小聲説。

王小安不知道誰是林麗祖,又愣在那裏,張着嘴,怎麼説,有點懵。

“大廚啊,除了他誰還敢叫這樣的名字!”阿勇叫了起來。

4

王小安在心裏,已經在想着大廚了,他想自己有什麼辦法才可以和大廚認識?他想着自己進廚房當大廚的那一天,只有到了飯店,他才知道廚房竟是聖地,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進廚房裏去看一眼,王小安是心大氣高,雖説從鄉下來,但王小安的心思卻不是鄉下的路數。王小安現在已經知道了從裏邊傳出的菜哪道是大廚的手藝。菜盤上,都有那麼個小紙條,上邊用油筆寫着編號,看編號,便知是哪個廚師的手藝,惟有大廚的菜什麼都沒有,每當這菜從裏邊傳出來的時候王小安心裏便是一陣激動,他會用清亮的嗓子大聲説:“光看着就好,別説吃!”他希望自己的話會被裏邊的大廚聽到,但會不會呢?側過臉朝裏邊看看,廚房裏邊照例是“叮叮噹噹”的切菜聲,“嘩啦嘩啦”的炒菜聲,“唰”的一聲,又是什麼下了鍋?“哄”的一聲,怎麼會冒起好高的火苗。王小安想知道是什麼下了鍋,但他看不到,裏邊是火光閃閃,油煙滾滾。

“愣什麼愣?接菜!”裏邊已經有人説話了,一盤菜已經從裏邊送了出來,騰着熱氣。

王小安很努力地做着事,是努力,也就是,走路説話都十分上心,骨子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實是個唯美主義者,用一般人的話是“愛美”,他不許自己的衣服有一點點油污,也不許自己的帽子有一點點不周正,他也不許自己的手指甲上有一點點泥垢,他是從鄉下來,卻不是鄉下的路數。王小安很快就學會了一隻手端盤,盤裏呢,是五道菜,託着。托盤與他的臉齊,他走過的時候,有人會多看他幾眼,或者再看幾眼,嘴裏説:“噫?!”是讓人眼前一亮。傳菜最難的其實是端湯,一隻托盤裏放一盆湯,走起路來便晃,只好用雙手端着。在別人,會端得低一些,像端了馬桶在那裏,而在王小安,卻非要端得不能再高,湯盆高了,人的腰便挺起來,身體也跟着抬起來,腰身便有了勁頭,是好看。

5

不覺,王小安已經在飯店裏幹了半個多月,是六月,天氣在一天一天熱起來,飯店裏卻是沒有季節的,是舒適,是人在裏邊待着不那麼想出去,想多待一些時候。但星期六日的時候,客人多的時候,飯店裏還是亂,王小安就在這七亂八亂裏把一道一道菜送到桌上。是這天下午兩點多,由於是星期天,客人還是滿台滿座,人聲沸沸的。大堂經理黃木棉忽然讓服務員通知王小安馬上去她那裏一趟。大堂經理黃木棉的辦公室就在院子裏南邊的平房裏,因為飯店的生意太好,像樣一點的房間都裝成了雅間。這個時候,客桌那邊十分忙,王小安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是什麼事黃木棉要他去。他提了托盤忙忙地去了,在外邊把門敲敲,其實他不必敲門,門只虛虛掩着,裏邊説了話,聲音很兇:

“進來!”

王小安便站在黃木棉的面前了。黃木棉的桌子右邊是一大盆綠蘿,長得真是旺盛,綠蘿旁邊是一盆蘭,蘭花的生長總是不動聲,從春天開始就一直是那樣,不肯多一片葉子,也不肯少一片,好像是在和人較勁。蘭花旁邊是一塊碧藍的鬆耳石,桌子另一邊的條案上是一隻大紅瓷瓶,裏邊插着黃色的百合。黃木棉的桌子是朝着窗那邊,王小安進來的時候黃木棉便把身子轉了過來。她實在是太忙了,她轉過身的時候王小安才明白她剛才是在打電話,在對電話裏的人解釋什麼,把客氣話説了又説,這時,手機還在她的手裏拿着。

“你張開嘴,把嘴張開。”黃木棉總是很忙,因為忙,她説話從來都不拐彎抹角。

王小安不知黃木棉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他笑了一下,把嘴張開了。

“你呲呲牙,讓我看看你的牙。”黃木棉又説。

王小安就更不知所措了,他想笑,但他此時不敢笑了,他把自己的雙脣咧咧開,讓自己牙齒全部露出來。這時便聽黃木棉生氣地説:

“好啦,好啦,明白了!”

王小安還想聽到什麼?他看着黃木棉轉了一下身子,把桌上的什麼拿在了手中。

“告訴你,你被解僱了。”黃木棉十分生氣地説。

這是黃木棉的話,好像是為了解釋這句話,黃木棉把她手裏的東西讓王小安看了一下。王小安沒看清,往前湊了一下,這才看清了,黃木棉的手裏是一粒假牙,只是,在那一剎間,王小安還沒反應過來那是誰的假牙。黃木棉是十分生氣,她對王小安説:“你摸摸自己的嘴,你的假牙在什麼地方?”王小安這才慌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牙,那隻假牙已經不在了,也就是説,黃木棉手裏的假牙就是自己的牙。

王小安懵了,他不知道自己嘴裏的牙是怎麼到了大堂經理的手裏。

“告訴你,你被解僱了!”黃木棉又十分生氣地説,她不想多説,那客人不是一般的客人,是上邊的,只幾句話就把她急得夠嗆,她也不想問清楚王小安的假牙是怎麼掉到了客人的湯盆裏?是客人吃到後來,在湯盆底“嘩啦嘩啦”發現了它,結果是,那一桌客人都噁心得“哇哇”直吐。黃木棉不想多問,她的事實在是太多,她也不想對王小安説飯店白白賠了客人一頓飯,這頓飯,飯店等於白白送了每個客人一例乾燒魚翅!“你出去吧!”黃木棉又大聲説,她看着王小安,看着這個從鄉下來工作還沒幾天的王小安摸着自己的嘴慢慢慢慢退了出去,她又喊住了王小安,要他把那顆假牙拿回去。説實在的,她對王小安的印象很好,她還有些不捨得這個從鄉下進城打工的小夥子,但她還是必須把他解僱掉,她也想不明白,假牙怎麼會掉到客人的湯盆裏?是王小安打了嚏噴還是出了什麼事?這種事,她從來都還沒碰到過,那桌客人呢,當然過去也不會碰到過,但,居然讓他們碰到了,居然,還讓他們噁心得“哇哇”直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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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安滿臉淚痕地坐在了飯店對面賓館的台階上,他一直在想,卻一直想不清楚,自己的那顆假牙,怎麼會掉到客人的湯盆裏?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王小安突然掐了一下自己,明白這不是夢,再摸摸嘴裏,那地方是空的,空空的。王小安站了起來,上了幾個台階,又上了幾個台階,他進到了賓館裏邊,他想照照鏡子,賓館裏一進門就是一面大鏡子。賓館總枱那邊的人都聽到了王小安傷心的笑聲,他們都回頭朝這邊看,看我們的王小安,滿臉淚痕對着鏡子笑,他為什麼笑?誰也不知道。 (羊城晚報2006-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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