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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的詩

欄目: 現代詩 / 發佈於: / 人氣:8.52K
桑克(1967- ),詩作收入多種當代詩選。

一個士兵的回憶 賀新郎 嵇康 信件這種古老的通訊工具 還需要什麼賜福 惡作劇 千禧年 暴君 重讀安·阿赫瑪託娃的《日記散頁》 夏夜十四行 奧祕十四行 母親十四行 我的鄰居火車站 在晚宴上的自我介紹 漫長與不可以的狂歡節

桑克的詩

一個士兵的回憶
——獻給我的父親Mr。LIKUN
1.
冬天的上午,我在凌源集市賣布。
一朵大紅的紙花把我從一個旁觀者
變成一個改朝換代戰爭大戲的羣眾演員。
我騎在我的毛驢上,我親手織的土布
也已成為光榮的軍需品。一個邋遢的
軍官説,你會得到十倍於這些的洋布。
我沒有注意圍觀者不懷好意的歡呼
只低頭看見紙花邊緣還未修飾的毛刺兒
還有我的毛驢,它示威似地發出滑稽的哭聲。

2.
當時,我已經31歲,雖然比我一個
後來成為浪漫主義詩人的兒子相比還小了
兩歲,但我來自於日常生活的經驗
比他豐富,他的智慧和詭計大多來自於
荒唐的書本——讓他碰壁的指南或手冊。
我想活着,即使捱餓;我想回家,即使
除了土牆和一輛我自己製造的木輪車。
我的長子12歲,他已經是田野的主人;
我的第二任妻子21歲,她是家庭的靈魂。

3.
我回到了家中,我不認為我是一個
沒有血性的逃兵。後來,我的四子向我
豎起大拇哥:爸爸,原來你就是海明威
筆下的英雄。我不知道他説什麼,只知道
生命只有一次,它讓我膽子小,不適合在
人羣的黑暗中出沒。當我重新開始我
日出而作的生活,當我忘記我深愛的毛驢
變成了哪一個可憐蟲盤碟中的食物
一把刺刀把我重新拖入戰爭耀眼的旋渦。

4.
和紅花的文明相比,刺刀彷彿野獸
但它坦率——這讓我更早更明智地放棄
幻想的燒酒。所以沒等到新兵營
我就開始設計逃跑的計劃,這使我的
表情和那些十五六歲的後生看上去是那麼
不同。長官沒有讓我去當伙伕,雖然
這個職位更適合我穩重的性格;也沒有讓我
當馬伕,雖然我養育毛驢的技術是如此成熟
我只是悲傷的步兵,需要時獻出自家的頭顱。

5.
這一次擺脱戰爭是如此不順,換句話説
我根本無法發現它的縫隙。而且我多次目睹
那些被抓回來的英雄的下場——在土坑裏
等待活埋,這讓我膽戰心驚:在夢裏,不是
被子彈擊中,就是被黃沙覆蓋在深邃的地層。
我還夢見了一隻手,從土裏伸出,喊着我
幼時的賤名。我讀過私塾,我知道這是什麼
地方——白狼河北音書斷。白狼河,我童年的
免費游泳池,今天它就是妖精煮唐僧的大鍋!

6.
在夢想逃跑的日子裏,我的旅行地圖在山炮
嘶啞的伴奏聲中變得模糊。我不知自己是在什麼
鬼地方,我的夥伴一到駐地,就找肉類食物
包括那些美麗的女人——他們這些壞蛋
因為不知明天的命運而搶奪暫時的愚蠢的歡樂。
我拔出軍用腰帶上的旱煙袋,這是我勉強可以
找到的享受。偶爾還能放上點兒煙膏——
從罌粟中提煉這玩意兒,我可是內行,順便
安慰一下越來越疼的肩膀,越來越遠的家鄉。

7.
看不見對面的敵人,看不見即將出現的屍體。
漫山遍野的軍隊,坦克、卡車和時代的喧囂。
我握着步槍,心裏嘀咕:今天我是否像
昨天一樣幸運,躲過閻王——死神温柔的擁抱?
我也反覆想過子彈穿過我的剎那,我是毫無知覺
死去還是疼得一塌糊塗?最好是當時就死——
那些垂死掙扎的人用隔世的祝福請求我補上一槍。
20年後,一起種菜的老羅講起這著名的戰役
我聽着,他對面的槍中有我一支卻始終沒講。

8.
夜晚來臨,長官搜走襤褸的上衣和褲子。
為遏制逃兵指數的增長,他們已毫無顧忌地
使出讓人嘲笑的吃奶的力量。我打着鼾聲,
眼望露天裏的星星,我沒有奢望神的救助
也不指望自己能夠長出什麼翅膀,我只是等待着
一個不經意間暴露出的機會,只要有一個哪怕
成功率很小的機會,我也會牢牢地抓住不放。
我在石頭下藏了一身便裝,它旁邊就是一叢密實的
高粱。我不會把槍拿走,那會激怒暴力的毒腸。

9.
翻山越嶺,榛叢草莽,回故鄉之路
多麼的甜蜜,我咀嚼自己驕傲的心靈。
回頭看去,戰爭的陰影被我甩到爪哇國的
邊疆。但我不敢掉以輕心,危險隨時都會現出
它猙獰的面孔,張牙舞爪,讓人防不勝防。
游擊隊的要求當然不算過分,保衞你我的家嘛。
但我還是客氣地回絕了:我更適合做個農夫
安靜地守着幾畝薄田,幾間破爛的草房
研究種花的手藝,就夠我消耗一生的才華。

2000/4/9/23:45


賀新郎
  1

作為一個遲到的賓客,我仍然
在人羣中找到自己尊崇的位置。
這是厚重的紅包幫我取得的,
還因我和新郎曾經在漫長的冬夜裏
談論過怎樣獲得一個狡猾的女人,甚至
可以認為:我是他愛情的顧問,雖然女人
都躲我,但那是因為我無法抗拒的魅力。
少女害怕失身;主婦害怕失去家庭。

  2

那麼説,他是一個魔鬼,你看他
那副自以為是的表情。他俊朗的面容下
是邪惡的火焰,他會毀了你的青春
我的不懂事的女兒,你看新郎多麼安靜
那是擺脱魔力的控制新生的德行。
我的不懂事的女兒,出席這樣的宴會
不是為了多認識幾個熱情的表哥,而是
讓你知道什麼才算是危險的男人。

  3

對你優雅的賀辭,我心存感激
對你貴重的禮物,我會好好地保存,
而且我會和我的新人把它當作新生活
的開始:一副核桃花瓶,它的溝壑婉轉
預示着我們情思的富饒;它的精緻
把我們婚前的理想變成了視力可及的
虛擬的現實。當然我會牢記你的教育
怎麼去對付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4

哦,你也是男方的嘉賓。
怎麼,你還和新郎有過共同戰鬥的友誼?
那麼你也應該是成功人士。有法拉利
還有一座江北別墅,在那裏你品嚐着
春天的美味。我理解你的孤單
但你幹嘛説它“在高處”?這是
你説的最不幽默的話,但卻讓我
最為感動,甚至好過你那些甜蜜的理論。

  5

你看看他在幹什麼,僅僅是在和一位
夫人交談?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在鄉村我見過很多這樣無所事事的流氓
他們從不下地勞動,僅僅因為懂得
動人的民間藝術,唱歌,或者是説笑話。
榆樹下的慾望。奧尼爾揭示的就是這樣的
無恥的典型。他內心裏有巨大的齒輪
推動着他把製造快感當作自己唯一的使命。

  6

這是我參加的第幾次婚禮,我根本
就記不得了,我的烤瓷牙齒早就咬不動
你説的很嫩的小牛肉。但是請柬把我
拖來,這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脱離
令人噁心的塵世的生活,何況我需要
和人交談。對於你,雖然我沒有結過婚
但作為一個有教養的女性,我的男女知識
足以作你的博士生導師,但我卻不願傳授給你。

  7

司儀問:你為什麼結婚?
新郎答:因為我成熟了。
司儀問:你為什麼和她結婚?
新郎答:因為她很嬌嫩。
司儀問:她的臉為什麼紅了?
新郎答:因為她塗了胭脂。
司儀問:你的臉為什麼紅了?
新娘答:因為他不會撒謊。

2000.4.16


嵇康
    託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
        --向秀《思舊賦》

    看那爐火燒得正紅,
    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歐仁·鮑狄埃《國際歌》
我以事見法。我知道這是什麼“事”,但是
他們的説法與此並不相同,就像天上的鴟梟,
他們説它是在尋找腐爛的食物,只有我知道
它在代替死神巡視晚年的人世。我目睹它的
黝黑的翅膀是個擺設,像一個謊言之上
純金的天平,即使兩邊錫紙包裹的砝碼
相等,即使它賣力地搖動着,彷彿描花摺扇
吹來陣陣的春風,但它下面飛翔的的確是
只有我才能描繪出的幽冥的馬車--馬蹄篤篤
一直消逝在銀河牛奶一樣腥甜的波光中。
日影剛剛移到籃球架斑駁的籃板,這就是説
我還有時間回顧自己頹廢的人生,我寫得一手
錦繡文章,至於詩歌,更是我的囊中之物。
我還博得了響亮的名聲,這從淑女贈送的絹帕的
數量就可以測出,我的温柔比水還重。
但這不是主要的,我交了幾個臭味相投的友人
他們自我培養的優秀的怪癖讓我心動。
而我也有得意的動作--
我熱愛打鐵,勝過了彈琴,琴聲在爐火中
彷彿一棵未曾發育的山東大葱。
但是現在我卻想要一把琴,即使是商場裏賣的
那種也行,對於品牌和質量不再挑剔,決不是
因我藏身鳥籠,而是我知道我的技藝已使
繆斯的喉嚨氣得紅腫,湊合着打發最後的
日常生活吧,又何必那麼認真?這就是
我嵇叔夜誠懇的態度。有位觀眾認為我
比較做作--多少有點兒,但是靜靜等着開場
總不如讓一羣少女跳跳健美操,活躍一下
緊張的神經。我的琴聲算不上悠揚,但是很有些
獨特的內容:爐火漸漸熄滅,一塊毛鐵
在水池中升起裊裊的青煙。子期兄在旁邊
輕輕吟誦--看那爐火燒得正紅……
鐵的幻影在琴聲裏翻騰,火的呻吟在隱形琴弓的
抽動下讓人心驚。如果有時間,我會記下
這段曠世的曲譜,只是我的兄弟們早已離開
這沙暴狂卷的豫南京城。哪裏是豫南,分明是
遇難--這個問題我為什麼不能直面、挺胸?
我靈魂倉庫的深處早已儲滿命運的寒冰。
當日影移到罰球弧,我的使命就要完成。
這是早晚的事情,每個人都將看到
我看到的那輛雙輪馬車幽藍的前燈,馭者輕輕
敲打着手中的棋子,彷彿那是解放的喪鐘。

2000.3.30


信件這種古老的通訊工具
談起信件這種古老的通訊工具
我不禁有些傷感,為了它所保持的
我的簡陋的青春,為了某個露宿郊外的
早晨,我和你走到溪邊,無邊的薄霧
籠罩着中世紀金黃的寺院,我和你
沒有認真地看它頭頂的風鈴,而是
不由自主地談起我們尊敬的《鱒魚》
那熟悉的輕巧的旋律像牛皮信封一樣
把我們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摟在它的懷裏
從眼角滴下的眼淚彷彿後來我寫下的痴語
我們互相擦着,互相擦着,舊的乾涸
新的又汩汩生出,成為我們現在羨慕的
才能,而不像那些櫟樹一歲一枯榮
把死亡看得比日曆表上的墨跡還輕
那上面寫了什麼?誰都能夠猜出
但是如今呢,誰也沒有勇氣把它讀出聲。

1999.10.22


還需要什麼賜福



還需要什麼賜福
我們已經擁有我們該有的 無論紫荊花開放的
思想 還是被水輕輕梳理的憂鬱
我們已經全部擁有 這早期戰地的彌撒
在我們席地喘息的時辰正式實施
我們來不及讚美和歌唱 在沉默的酒精和
劣質煙草的混合氣味裏
我們已經聆聽過寧靜
戰爭之後 我將拄着楊木枴杖 捧着金屬的
榮譽證章 返回辭別已久的故鄉
我來不及讚美和歌唱 面對連綿的山嶺廢墟一般的潔淨
我將要想到一座留給什麼人的墓碑
“我是一頭為正義獻身的豬”


惡作劇



再玩一次怎麼樣?不,不像你
想得那樣費力,比象棋簡單,只要把
我們的手伸向黑夜。怎麼説呢?
黑夜咬住你的手,你疼是必然的反應。

這太像教堂裏的儀式了。
它本來不是這樣。
不管演出什麼樣的劇目,
你都該把眼淚留在座位上,再走。

街上的寒冷,誰也管不着。
你的豔遇,或者星夜坐着火車
去一個異地,都妨礙不了
這裏遊戲進行的速度,和程序。

天花板新設了降雨裝置,有時候
也降下大雪。紛紜揚揚的,
和真的差不多,我彎腰撿起一些
咀嚼着:和鋸末的香味確是一個來源。

我興致勃勃,把多色的目光團結在
渺小身體周圍。與筆膽相似的鳶尾花
在牆上顯影,幽靈似的,後面一架推土機
轟鳴。我明白:曠野上的風將吞沒這裏的格局。

誰號叫起來?我裝作聽不見。
影影綽綽地,似乎一個子宮樣的袋子
在幽暗中飄飛,我如果能夠捉住
對牛彈琴的肯定就是:漸亮的星辰。


千禧年




1.
吃過晚餐,我去拜訪
一位不常見的友人。
他的住處不遠,隔着一個
開着小雛菊的花園
當然,那是秋天。
現在,雪成了這齣戲的主角。

2.
我胡亂想着一次淋雨的
經歷:雨在懷裏,像鐵皮
彎成的小蛇,而且它很
活潑。我覺着人生淒涼
莫過如此。而友人笑着
遞過一杯剛沏的茉莉花茶。

3.
月亮比較模糊,或許
鼻息使眼鏡蒙上了一層薄霧。
我幻想整個身體
都能縮成一隻手,掖在
褲袋裏,既能保暖,
又能靈活地和自然親近。

4.
路過文化公園,那裏原是
離鄉的猶太人的墓地。枯藤
纏繞着廢棄的鐘樓,下面一個
短髮女子垂淚。旁邊黃髮男人
一口一口抽煙,很着急,
好象為了儘快完成悲傷的使命。

5.
我躲閃着電車,摩托車
還有人臃腫的沒有愛的身體。
薄冰把我摔倒,用它的詭計。
我知道它還有同謀,我還知道
同謀的名字,它名字很長
愛打岔的心靈

6.
順着斜坡,我看到
一個飯店門口,一個男人穿着
藍色羽絨服在拉小提琴。
如果這是在電影裏,我一點
都不奇怪,但是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這就是我為什麼相信宿命的原因。

7.
我突然想起小時侯,我揹着
拖到屁股的花書包,從東山國小
往家走。我從衣袋裏掏出一塊
石頭,拋向路邊的蒿草叢。
一隻豔麗的野雞飛起。
並留給我一枚回憶的羽毛。

8.
羽絨服的帽袋摩擦着
耳朵,我聽不清向我靠近的聲音。
一滴火星兒灑落,我才發現
漫天的煙花。我看見樹上
纏了紅色的電燈籠,記得妻子
曾用一個形容詞描寫它:"豔"。

9.
友人可能在看電視,雜技和
滑稽的對話,他曾説:這才稱得上
熱愛生活。我想説扯淡,
但還是忍了,像面對新的罪惡。
沒準他是對的。
我在心裏早就厭了年輕時的革命。

10.
鐵路橋上的橫欄,塗了劣質的
口紅。蒸汽機車刷地通過
像痛快的死刑。我在想車廂內的
客人,有沒有像我的?
看着閭巷的畫冊,想着
他在京都的遠大前程。

11.
霽虹小區彷彿迷宮
當然對於我的才能,還夠不成
考驗。小賣店招牌閃爍,
窗口燈全亮着,偶爾電壓使它
忽隱忽現,它的行蹤更是難以捉摸。
我要麼選擇其中一個,要麼走開。

12.
芝麻開門。一個漂亮的女芝麻
他出去了。您請進。
多麼美好的夜晚,我想起
這是一個多麼平庸的句子
但它對我是多麼合適。
對我的時代多麼恰如其分。


暴君



他該長着鬍子,也可能是
小白臉。那更奸詐。
他吻你的時侯,一把刀子
也捅了進去。你不可能想通
這矛盾的舉動,他幹得非常和諧。
想起小時侯,老師拎你到黑板前
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你努力的
結果:兩團東西像梨又像柚子。

他剛才還笑着殺人,轉眼
他為一個寡婦的寂寞哭泣。
“給她兩個身體棒的男人!”
他像個醫生開出藥方。
複診時,他卻把氣息奄奄的美婦
當作番邦進貢的寵物。
歷史學家污衊他:反覆無常。
而其實他僅僅是:記性不好。

他評價前幾任的成績,毫不猶豫:
“不及格!”宰相使個眼色。他趕緊
補充:“爺爺和爸爸還不錯!”
散朝,他留下宰相的屁股
吃筍炒肉。他是恨鐵不成鋼。
鐵怎麼能成鋼?大家認為他
缺少邏輯性。禍水立刻春心蕩漾。
他無所不知,“大家的本質是灰燼。”

1997


重讀安·阿赫瑪託娃的《日記散頁》



全世界我最痛恨的東西,肉眼看見的
首先是:自由人的監獄。而戰場更為可怕。
它可以為任何一個地方冠名 像門外的
雛菊花園可能就是,而我的破書桌,
可能就是野戰醫院的手術枱,人道主義
阿赫瑪託娃在高聲哭泣。為了隔湖
相望的奧西普灰燼,我投宿(投訴)
絕望的旅社——我寫下每一句詩,彷彿
回憶古老的歲月——也就是現在。
感謝徐江將我和灰的名字列在一起。
歐羅巴旅館,我正住的哈爾濱也有一個
住過逃亡者蕭紅,大洪水到來之際。她
望着道外矮樓的平頂。我其實只想説:
不管我是誰,核心都是冰雪覆蓋的眼淚。


夏夜十四行



憂傷的小提琴曲 浮動着夏夜
一隻高腳杯 一枚彤紅的眼睛
一位痴情的女人 熬夜
乃至沉默 為聖安濟洛 為遊艇

你的城區 你陰鬱而瘋狂的酒液
為什麼不啜盡
我一生都由你、你的同類組成 猶如
大地來自於曠野的喬木

感受過風 然後走進秋天 地鐵車站的
愛情 這畫布上的蘋果會更加鮮豔
從玉泉路到積水潭 通向天國的路

就這樣相愛。星光。聖安濟洛。河流。
舞蹈的幻影。祈禱的牆壁 寫滿你的心願
沉默着 別讓任何人聽見


奧祕十四行



我和你們沒有關係 因為你們不是大樹
在它的旅館居住過雷霆 一個火紅色鬍鬚的老人
鍍鉻餐具已經剝蝕
豪華的皮椅在草叢中 螞蟻揪着它的麪皮

我只是一張破碎的面孔上面的一個破碎的洞穴
我黑暗的內部橫欄也只住着一部受傷的書籍
接受撫愛 長別離 十字軍遠征異域的詞語
沒有光榮 沒有忍辱負重 沒有洗刷繁複的最小的雨

作為一篇散文的生命是多麼幸福 如果它來自
一株隔世的青草 隔壁是一架舊式的管風琴
一位衣飾嚴謹的神學院女生 墨色的長衣
憂傷的鴿羣在她胸腔的教堂尖頂棲息

我是最簡潔的段落 複句 一個巨大的心臟
幾枚鮮潤的花瓣殉葬於永遠焚燬的逝水


母親十四行


遠離母親 我們當真以為我們遠離母親?
後園的荒草多麼深邃 仙子的恩寵遠若星辰
當暮色環合 回家的路湮沒於巨大的暗影
我們哭了 我們當真以為我們有一位母親?

她活在某處 膝下有兩個和我們長相酷似的子女
他們將愛享受 而我們在暗中
嫉妒————我們這些被代替的孩子
我們當真以為我們在嫉妒那些不存在的幻影?

她聆聽我們的哭訴 她的淚珠超過
這個世界的高度
我們虛幻的母親伸出温柔的虛幻的手

默默地領取吧
這默默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所不知的事物?
艱辛、冷酷、危險、屈辱

1990


我的鄰居火車站


白天,她看我是個
可憐的聾子,她
驚天動地的大嗓門兒
只不過是市場街上
一件花裏胡哨的小擺設

而午夜,彷彿被
仁慈的“有關部門”
命名為助殘時刻
她把睡衣當作翅膀
在霓虹燈的助威下炫耀
她隨時脱離生活的本事

她過分寬容使她成了
社會各階層的標本室
我的嘲笑她認為只是
一個實習醫生的淺薄
而我像個老師傅似的
臉上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


1998,5,18,午夜


在晚宴上的自我介紹


我?不是日本人。中國人。
英語説不好。乾一杯。
寫詩,狹隘的國家主義。
我保守,在巴士站不敢與
女友接吻,而在祕室中
我的花樣比法國人多。

個頭矮小,限制了目光
對遠大事物的算計,而那些
比微生物略大的,我也缺乏
耐心。不要把我的麻木
解釋為沉靜。不要把我的
沒詞兒解釋為東方的羞澀。

其實非常膚淺,與杯中
液體的高度相仿。其實
非常隨便……哦,不,非常
嚴謹地遵循“隨便之主”
的教化:土裏出生,
海里長大。


1998,4,16,午夜12:30


漫長與不可以的狂歡節



1.

一整天在酣睡,朱麗。
他能想象慵懶的樣子:
剛吃飽的波斯貓,眼睛閃着
碧色,而且是“長弘化碧”的
碧。但他寧願她細長的身體
模擬柔媚的瓷瓶,或者乾脆就是
莫迪利阿尼筆下《坐着的瑪格麗達》
纖細的瑪格麗達,肯定已是
法蘭西鄉下一堆精美的灰燼。

2.

在朱麗的記憶裏,香爐的銅壁
保留着微弱的體温,透過淡青的
紗窗,她可以看見蝴蝶風箏飛行
在遠郊晴和的天空中。邊角發皺的
書卷則斜倚一汪墨海。她輕啟朱脣
泄露哀怨的氣味。不是睡眠
讓她這樣,而是更廣大的東西。
究竟多大?她也不知道標準答案。
但一場姻緣,模糊而柔和,早已確定。

3.

檐角的蒜頭燈輕曳,彷彿
一隻精巧的素手拽着它的鬍鬚。
他看見枇杷樹下一枚炭黑的棋子
正在鎮壓一粒米白的砂子。
“不合適。”朱麗站在迴廊裏
微蹙的眉山,使她看上去彷彿安靜的
妹妹.若是在一個月夜,她將看見
滿庭清輝。而現在她只看見半勾新月
在歷史中,像一個括弧,一句寒冷的內心獨白。

4.

看官掩嘴胡盧而笑,小石頭卻不
竹橋下的暗影也不。它親眼看見
一個清醒人腦漿的顏色。他的六絃琴
在朱麗的回憶裏是一隻六翼蝴蝶
專嗅芬芳的庭樹,對她卻置若罔聞。
他的驛舍,朱麗把它想成遠在天邊的
一個國度。抵達那裏,要經三千弱水
五百里葱嶺,都是不折不扣的障礙。
抵達了。她能否目睹"曲終人不散"的妙境?

5.

日光熾烈,朱麗,或者那隻貓
頭皮吱吱冒油,彷彿無形的
烙鐵勤勉地工作,所以這個夏天
被稱作“殘酷之夏”,劊子手在唱婉約之曲
使看官輕易省略他們扭曲的黑麪目。
那只是眾所周知的一面,另一面
他鎖於匣中,如果他正處於“靈魂的
胚芽”時期。“和繁殖有關”,他選擇
顧左右而言它的方式,“左右都是災難之星。”

6.

內城充斥釉白的火焰。被灼燒者
成了有記憶的人,他們漸漸喪失
對現實的興趣,身體則演化成樹木。
當朱麗看到庭院裏的槐樹,便編出
這奇異的新聞。“真是真的,”他強調
彷彿他曾是那些樹木中的一員。朱麗
閉目垂首:他是悲傷的旅行者,從他
饕餮的吃相就可看出。而她卻忘記一個
樸素的常識:女愁哭,男愁唱,豬愁吃。

7.

水波湮沒柔軟的頭髮,金魚
首尾相接成一條燦爛的圓環。
面頰上那兩滴水珠
它們掉落時拖帶下來的痕跡
是朱麗看見的最後的東西。
她從院子走出來:夜涼如水
一輛暗青色的騾車穿過碧綠的麥田。
在夢中的筆記裏,朱麗深情如許:
“塵世,我也將從你的懷抱中滾蛋。”

8.

他裝模作樣唸書,從早晨到午夜
在玻璃動物園裏。他蠢就蠢在把
“眾所周知”當作“獨家發現”:玻璃
就是空氣,影射他所在的遼闊的都城
他自己也被影射,準確的動詞是:“惡攻”。
他顛三倒四於修辭的遊戲,這點倒像個女人。
一隻不請自來的蚊子對他的膚色予以高度
評價:這樣的打印紙,不留痕跡沒意思。
他附和:蚊蚋無知寫紅詩(寫即瀉;詩即矢)。

9.

“這些綺麗變幻的閨閣風雲
不過是一盆即將被歷史傾覆的
洗腳水”。他喜歡文雅的辭句
喜歡在偽君子的嘴上吐一口濃痰
而他本人卻不遺餘力地變成
神經質的胖子,緊緊摟住正在變酸的
黃昏。每一個勾欄瓦肆的黎明
“滑雪運動員朱麗正巧妙地繞過一個個
驚險的旗隘,決定性因素:她靈活的胯骨。”

10.

他假裝他是無知的養子
無知而無畏。但他卻怕冰激淋式
的三色革命,紅藍白,怕它勝過
怕朱麗的大肚子。在自由的夏天
慾望的任何一個派駐機構都有可能
獨立。哦,地獄之門四季常開,而以
夏季最美.巴洛克式門環,葡萄藤蔓
玫瑰花瓣,小愛神頗富價值的鯊魚翅
忽扇忽扇,飛臨朱麗還是楊美的窗前?

11.

他研究“連續性”,頗像一次
橘子水的愛情之後一次香蕉水的愛情。
如此命名的依據:愛情是水,隨物賦形。
這意味:愛情什麼都是,即什麼都不是。
多完全的幻影,朱麗沉浸在
殘忍的旅行之中,大段大段貼心的台詞
是她的意思,卻不是她的句式。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到站了!”天未亮,他的嗓子就突然變細。

12.

他苦思冥想一種句子
既奇形怪狀,又能一針見血。
“遺忘症的春風襲來,暖洋洋羅喂”
“拯救計劃變成優雅的玩笑羅喂”
歡笑聲彷彿發自地底,沉悶而有力。
她猶豫一下,請毛筆吃飽墨汁。
“理性始終被關在電冰箱裏
當她把它小心翼翼地保釋,她看見
它從各個角度分裂了它的身體。”

13.

揮霍時光,他撰寫雲蒸霞蔚的
垃圾,比平時所謂的“賤業”
更被人看不起。在海上,在暗中
他們相信:誰也看不見我們。
這不等於劊子手找不到躲藏的祕密。
細長的黑煙已在一株梨樹下
佈下機會,他們硬着頭皮恭候永生的機會
他故作鎮靜:“我們願意和你們共享
這頓盛宴。”朱麗心知什麼是鬼話連篇。

1997.7.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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