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一角
我新買的音箱裏有一個會按摩的女鬼
在夜深人靜的傾聽中她向我索要服務費
這些從書市上竊來的書竟擺出了一張張主子的臉
等着從我身上爬出一條安達盧西亞狗去把它們一一親舔
一個在吉它上閒逛的朋友給我留了張字條
“希望你向《詩經》學習,把晦澀的語言象闌尾一樣割掉”
漫長的學生生涯時時要宣判我的性無能
而抽屜裏的一張黃色小撲克常挺身出來作辯護人
木魚、經幡、聖經和印度香
它們總愛帶我去我投錯胎的地方
夏士蓮、聖羅蘭還有小小一瓶雅詩蘭黛
這些離奇的名字構成了我女友心中的重重陰霾
一根香煙就可以把我收買
一瓶燒酒就可以把我出賣
沒有誰注意到我那黑色的蝴蝶標本
直到它復活成為星斑恍惚的黃昏
兩盞枱燈的光讓我看到了兩個影子
它們在我寫作的時候死死掐住對方的脖子
異鄉的開水泡不開家鄉的茶
到了腸胃裏更會吹出感時傷懷的小嗩吶
鑽過了玻璃窗的秋風也鑽進了我的骨頭
從我這平靜的角落生活裏終將噴出憤怒的石油。
97·10·25
胡 鬧
整整一夜,這個狡猾的紙團
始終沒有發出傳説中的老鼠
絕望的叫喊。我從一個球迷的夢裏
偷學到了羅納爾多的腳法,又從
他上鋪的武俠呼嚕中叼走了
一個武林高手七成的內功,而這一夜
或者説這顛倒的世界中殘缺的一頁
仍未能記下我輝煌的一筆——
只須那麼一下,當我騎士般的利爪
從任人褻玩的肉墊上張開,象
我的枕頭——《鐵皮鼓》裏受盡嬉弄的小奧斯卡
尖厲的嘶叫,將老鼠的心臟
象骯髒的玻璃一樣弄碎,我眼中
剎那間匯聚的老虎的金黃就足以
讓酷愛博爾赫斯的主人給我足夠的尊嚴
象對待他的女朋友一樣。只須那麼一下——
迷宮般的夏夜。等待奇蹟的宿舍。
我吞食了主人那麼多的詩歌,也不能
在這沙沙有韻的紙團讀到
一隻老鼠的變形記:那上面
是否碰巧印刷着讓我永世淪為寵物
的咒語?事已至此。那些低等的物種
蚊子、蒼蠅,躲在角落裏嗡嗡訕笑
象是看見了人們把我改變命運的辛勞
斥責為不解人意的上躥下跳。紙團
還在我的腳下作響,越來越
失去耐心的我開始從裏面聽到
天亮後主人那不無輕蔑的招喚——“胡鬧!”
和我一如既往的憤怒的回答——“嗚喵!”
(獻給我的愛貓胡鬧)
98/7/31
小 診 所
崔義君的小診所隱祕地夾在服裝街
和飲食街的結合部,象腋臭一樣
散發着從温飽到小康的小跑運動分泌出的
難言的氣息。污漬斑斑的塑料門簾
掩不住小城市的蒼蠅愛看熱鬧
的劣根性,它們交頭接耳,在棄物桶上
議論着重慶髮廊妹的白帶之謎,並把起因
推溯到紮在黃陂老闆身上的那針“淋必治”
是否過期。我未來的姐夫崔義君
發家致富的香煙薰細了曾在醫學院裏
終日昏睡的雙眼,疏鬆的笑臉象是
過早烤熟的麪包,從中可以聞到
美味的而立之年應有的配方:只需把
大廚福柯的知識加權力改換為本地出產的
學歷和人際關係。“而這十平米的中西醫結合
曾為我市的繁榮挽救過多少積勞成疾
的小業主,多少晚節難保的老幹部。”
今年夏天,久咳不止的我也曾一度來此
接受崔義君雞同鴨講的診治。透過
輸液瓶裏夏瑜那液態的人血饅頭,
我看見門口“華佗再世”的招牌附近
憤世嫉俗的肉鋪掌櫃正在等待編織匠和賣棗人
的到來,而下崗的弗拉基米爾和前勞改犯
愛斯特拉崗,又已在電線杆下枯坐了一天。
98.9
出國
報班、考G、護照、簽證,象
經歷了十月懷胎,他向命運的子宮
射入的英語,終於發育成一張機票
在盛夏時節呱呱墜地。而此時
他突然變得象一個不願承擔責任
的父親,捏着這張天堂通行證
不知如何處理:他預感到那枚
被改變生活的願望壓破了外殼的
厭世的核彈,即將在一夜失眠之後
轟然引爆。他甚至已經聽到
多年淤積的煩悶象災禍之前
恐慌的鼠羣,正沿着血管內壁
不安地跑動。務必讓它們
保持鎮定!他衝進浴室
象防暴警察舉起高壓水槍,他將
淋浴噴頭對準了正在向大腦
請願遊行的心臟。他狠狠地
搓着皮膚上幾塊失戀的陰影
如果孤獨能夠象垢甲一樣渺小
一點一點從擦澡巾下掉落,他興許
會及時結束這場靈魂對肉體
的內戰。而事實上當水逐漸變冷
他卻開始無休止地出汗,他不得不
一直重複着搓洗的動作,直到浴缸
氾濫成“新東方”單詞書上的蘇必利爾湖
週末,大街上
週末,大街上擠滿了喬裝打扮的
老女人。小叮噹一眼就看穿了
藏在她們腎上腺裏的盜版VCD:
好萊塢的激素驅動着她們
漢語版的大腿,由解霸五
控制的風騷有節奏地吐露出
黑心財和肉心肝。滿街的老女人
一齊開動她們超頻了的慾望主機,
要刪除街頭的民工和新人類。
小叮噹目睹她們隨手從香蕉裏
剝出了偉哥,把黃色丟棄一地。
週末,病中的小玲瓏思念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她掐指一算
水果攤前的小叮噹正在分心。
她對着怒容滿面的鏡子哈了口
扎裏扎沙的熱氣:小叮噹的胳肢窩
一陣奇癢,迅速關掉了老女人的臉上
正由大片向毛片過渡的視屏。
他一粒接一粒,掂量着
温暖的栗子裏家庭的糖份,而
老女人們也紛紛騎上帶套的手機、
揚(羊)鞭遠去。在小叮噹和小玲瓏
相隔的幾百米週末裏,重新擠滿了
民工和新人類,以及其他的犯罪。
川籍學人某某
論文寫不下去的時候
他想打人,他想
在BBS上亂貼東西。
“狗啃的學術渣滓!”
同鄉教授的三卷本狠書
砸得他的自尊心直喊先人。
放鬆。放鬆。丟下
這些雞零狗碎的本體
散一次學院派的步。
象當年從喻家公社到
卧石坪,一夜的工農兵抒情
走完了盆地苦悶。
太陽已經下課,教育
還要惹禍。小路以西
他撞見本學科躲在小院裏
痛説家史:新任系主任
和老的一樣,硬是不提他
十年前的花花成績。
他又想打人。紅起眉毛
綠起眼睛,嚇跑了一羣
講愛心和小道消息的學生。
他回到屋裏,傷心地
上網,在美國黃色網頁上
看到家鄉妹子巴心巴腸。
(99.11)
防彈愛情
這個詞組首先出現在影碟出租店
騷動的櫥架上。“蠻夠勁,帶點色。”
從老闆誇張的推薦聲裏剔掉兩圈
狡詐和無知的鋼絲罩託,我依然可以
觸摸到金·貝辛格難以被2.0版
壓縮的胸圍。“《防彈愛情》,挑逗啊!”
彷彿禁鞭以後過剩的家族親情
都將祕密匯合到英文對白
和粵語漢字之間深速的乳溝,流向
孔雀開屏般的《新聞聯播》的背後:漫漫長夜,
構成了節日那肥大而陰晦的臀部。而我挑剔
的手指,還是果斷地撥開了另一個主角——面孔
呆滯得象白板一樣的李察基爾,把他
留給了一位即將奔赴麻將桌的
下崗女工:在英雄救美的激烈槍聲中,她將
扔掉一張毫無用處的好萊塢二餅,自摸
一根能把坍塌的工資死死頂住的本地幺雞。
而一旦這個廣告怪胎一樣的合成詞
在漆黑的夜裏蜕掉了偶然性的片名號,居然會
象一隻敬業的知了一樣飛進我噩夢的邊緣
預感叢生的灌木林裏,無休止地鳴叫——
在這焦灼而不祥的聲音中,我看見自己
精心培訓的幸福生活界一個膽怯的新兵
低姿匍匐在她的淚水沖刷出的
戰壕裏,四面都在開火:口徑小於
林黛玉的愁腸的槍膛再配上
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做成的瞄準器,
扳機是歐康娜的喉嚨,子彈是
杜拉斯殘缺零亂的排比句,我膽怯的幸福生活
正一步一步爬向新年鐘聲敲響的死亡線。
“良辰美景奈何天,防彈愛情本命年。”當
剛剛坐莊的黎明又把我押給了一個
驚魂甫定的白天,我決定和同樣屬虎的她
去租下這盤奧斯卡最佳無聊片。
98.3.20
到哪裏能買到兩斤毛豆
“一句話點醒我夢中人
忒忒令忒令忒忒”
—— 周星馳
“到哪裏能買到兩斤毛豆?”十年前
一把青春期的毛豆曾經幫他堵住了
一夥討債的馬路天使無法無天的胃:
多麼愜意呀!沒有板磚威脅的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到了碩士畢業論文的答辯期。
“為什麼沒有部分毛豆進京,在春夏之交的
煩躁的舌苔上,掀起一場毛茸茸的小革命?“
在國家安全局對面的西苑早市上
他找到的全是蠶豆、豌豆、豇豆、
老於世故的黃豆和被和平地演變了的
荷蘭豆。“只需兩斤毛豆,一小撮
別有用心的八角、桂皮、辣椒和花菽,
一斤用於追憶似水年華,一斤用於充當
通往博士的遊擊路上開小差的軍糧。”
而所有蔬菜販子的眼光正聯合起來
雄糾糾、氣昂昂,踢翻了盛在他松果體裏的
昨夜夢中吃剩下的毛豆殼,它們踩痛了
暢春園老知識分子手中偏癱的錢包,撲向
水果攤旁一個悍然扣錯釦子的淺草妖姬
和她身後的海鹽牙醫提着的走天涯皮箱。
“毛豆!毛豆!”沒有人理會他和他的記憶
提出的最強烈的譴責。從他受挫的心境裏
發展出另一套不太急切的批評話語:
“到哪裏能買到兩斤毛豆……”
暴雨中的鄉間公路
離開縣級風景點的黃泥路
把他們的心腸攪得稀爛。
縣、鄉兩層西裝幹部一團和氣
繼續講解龍鬚草和扶貧。
他們中間有人悄聲叮囑:千萬
不要露出方言馬腳;有人狠狠地
吸光了香煙裏的困,把剛才
三流瀑布的小型壯觀憋進肺裏,
攢成下一段瞌睡的旅遊資源。
一路平庸,幾叢拐彎抹角的苞谷
草草遮掩着山區農業的私處,
併為他們的扯淡平添了瘦巴巴的
田園氣象。“乖呀,好雞巴大呀!”
從大柳鄉的烏雲到渺茫的城關鎮
暴雨二話沒説,從司機的公鴨嗓裏
滾落下來,傷透了陪遊幹部的心:
他們體諒不到,反而盤算着
如何藉機繞開縣委的蒼蠅酒席
趕回市裏。但雨水殘酷、山路痛苦,
政策疏鬆導致泥土下塌,河水漫溢
隨便闖進道橋工程的財務漏洞。
大雨點砸痛了他們的鬼把戲,
麪包車在河溝裏的黯然熄火
更是掐滅了他們閃爍不定的
遊民快樂。暴雨在傾倒沮喪——
“尻他媽,回不克了!”一聲
本地尖叫終於戳穿了他們
由市委熟人的電話偽造的北京身份。
2000.7.29於鄂西北
亞細亞的孤兒
——為馬驊而作
太平洋大廈的第十三層,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他把羊羣趕進電腦,獨自
坐在鼠標上數星星。
星星啊星星真美麗,
明天的早餐在CEO那裏。
他左手擤了擤小癩子鼻涕,
右手撩開髒兮兮的顯示屏
偷看大人們的小祕密。
那個着了涼的光屁股阿姨
一個噴嚏就把他打了出來,
讓他去網上鄰居找親戚。
親戚們正在瓜分他的羊:
有的把羊頭和狗肉鏈接到一起,
有的正用dreamweaver加工羊皮。
沒有人理會他。沒有人誇獎
他小眼睛的水靈和
青蛙T恤上的葱心綠。
他只有開動羅大佑的掃描儀
把頑皮的幽靈存進服務器,讓這
IT世界的未來主人翁
在通往天國的光纜上飄來飄去。
而在太平洋,亞細亞的孤兒
仍在中央空調的風中哭泣。
8.4
水邊書
這股水的源頭不得而知,如同
它沁入我脾臟之後的去向。
那幾只山間尤物的飛行路線
篡改了美的等高線:我深知
這種長有蝴蝶翅膀的蜻蜓
會怎樣曼妙地撩撥空氣的喉結
令峽谷喊出緊張的冷,即使
水已經被記憶的水泵
從巖縫抽到逼仄的淚腺;
我深知在水中養傷的一隻波光之雁
會怎樣驚起,留下一大片
粼粼的痛。
所以我
乾脆一頭扎進水中,笨拙地
遊着全部的凜冽。先是
象水蠆一樣在卵石間黑暗着、
卑微着,接着有魚把氣泡
吐到你寄存在我肌膚中的
一個晨光明媚的呵欠裏:我開始
有了一個遠方的鰾。這樣
你一傷心它就會收縮,使我
不得不翻起羞澀的白肚。
但
更多的時候它只會象一朵睡蓮
在我的肋骨之間隨波擺動,或者
象一盞燃在水中的孔明燈
指引我冉冉的輕。當我輕得
足以浮出水面的時候,
我發現那些蜻蜓已變成了
狀如睡眠的幾片雲,而我
則是它們躺在水面上發出的
冰涼的鼾聲:幾乎聽不見。
你呢?
你掛在我睫毛上了嗎?你的“不”字
還能委身於一串鳥鳴撒到這
滿山的傍晚嗎?風從水上
吹出了一隻夕陽,它象紅狐一樣
閃到了樹林中。此時我才看見:
上游的瀑布流得皎潔明亮,
象你從我體內奪目而出
的模樣。
2000.7.31
太太留客
昨天幫張家屋打了穀子,張五娃兒
硬是要請我們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聽成是
《太太留客》,以為是個三級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個
《本能》差球不多。酒都沒喝完
我們就趕到河對門,看到鎮上
我上個月補過的那幾雙破鞋
都嗑着瓜子往電影院走,心頭
愈見歡喜。電影票死貴
張五娃兒邊掏錢邊朝我們喊:
“看得過細點,演的屙屎打屁
都要緊着盯,莫浪費錢。”
我們坐在兩個學生妹崽後頭
聽她們説這是外國得了啥子
“茅司旮”獎的大片,好看得很。
我心頭説你們這些小姑娘
哪懂得起太太留客這些齬齪事情,
那幾雙破鞋怕還差不多。電影開始,
人人馬馬,東拉西扯,整了很半天
我這才曉得原來這個片子叫“泰坦尼克”,
是個大輪船的外號。那些洋人
就是説起中國話我也搞不清他們
到底在擺啥子龍門陣,一時
這個在船頭吼,一時那個要跳河,
看得我眼睛都烏了,總算捱到
精彩的地方了:那個吐口水的小白臉
和那個胖女娃兒好象扯不清了。
結果這麼大個輪船,這兩個人
硬要縮到一個吉普車上去弄,自己
弄得不舒服不説,車子擋得我們
啥子都沒看到,連個奶奶
都沒得!哎呀沒得意思,活該
這個船要沉。電影散場了
我們打着哈欠出來,笑那個
哈包娃兒救個姘頭還丟條命,還沒得
張五娃兒得行,有一年涪江發水
他救了個粉子,拍成電影肯定好看
——那個粉子從水頭出來是光的!
昨晚上後半夜的事情我實在
説不出口:打了幾盤麻將過後
我回到自己屋頭,一開開燈
把老子氣慘了——我那個死婆娘
和隔壁王大漢在席子上蜷成了一砣!
1998.9
關關抓鬮
關關是我那個很寶氣的
娃兒,生他那天他屋老漢
正好關工資,所以就取個名字
為叫關關。這娃兒從小
猴跳虎跳,盡在外頭葛孽:
今天去茅廁裏頭看妹崽屙尿,
明天又去搶王老太婆的冰糕。
哎呀,打都打不轉來。
他屋老漢硬説這娃兒
爹不象娘不象
象他隔壁殺豬匠,氣得我
喊天叫地都扯不抻抖:
我往年和肉聯廠的張爛腳杆
只耍了幾天朋友,他要
記一輩子!他自己呀?先是
和那個穿得筋筋吊吊的打字員
裹起,後頭又去日對門
楊癲子的婆娘,媽賣麻逼的
工資都關不起了,還要
一天到晚夥起人去洗浴中心,
洗得害起那種病:我起先不曉得
有天使氣去找張爛腳杆
把他都染起了。不擺這些了!
反正我也想通了,老孃我
説啥子都要和這種男家
打脱離。就是關關這龜兒哈包
才只得七歲,造孽兮兮的。
律師問他想跟到哪個,
他個狗日的不曉得哪個教的,説
跟到媽有肉吃,跟到老漢
有漂亮娘娘耍,隨便哪個
都要得。律師最後喊他抓鬮,
你猜關關扯了啥子拐?他跑起去
揀了兩個麻將子子,一個二餅
一個幺雞,他説二餅是
長奶奶的,幺雞是有雀兒的,結果
翻到了二餅,"好事情,
二天不讀書了,去學殺豬!"
你説我拿他郎麼辦?這個死娃兒
我看他以後不是去坐牢房
就是去重慶城頭當棒棒!
最嘔人的是那個天棒棰律師,他
喊了個縣城有線台的記者,
現場把這個事情拍了個啥子
家庭片子:我們這個鎮
為叫盒子洲,那些文化人
就把這個片子取他媽個名字叫做
“關關抓鬮,在盒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