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的懷念
又到一年清明時，原本晴朗的天氣開始霧氣濛濛，綿綿的細雨提前到來，提醒着忙於俗世的人們勿忘那些逝去的親人。每年的這個時候，不論在外多麼忙碌，我都會回家，和父親一起祭掃母親的墳墓。一提到“母親的墳墓”，淚水就湧上了眼眶。人生在世，恐怕沒有比母親的去世更悲傷的事了。一行禪師曾這樣寫道：失去了母親，我好像失去了全宇宙。弘一法師的母親往生時，他久久地徘徊在潮濕的廊道，他説自己好像飄零無根的柳絮，再無牽掛。而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當心電圖儀器上顯示成一條直線時，彷彿世上所有的燦爛星光都在我眼前墜落。那份悲傷太過強大，以至於我好多年都不願再去回憶那一幕，自我保護的記憶自動隔斷了過去發生的種種。
我是家中的獨女，從小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父母把我捧在手心裏，盡其所能地給我一切世間最美好的事物。記憶中童年的天空，每天都是寶石般的湛藍色。不知哪一天，有一個叔叔問我：“如果有一天，你的爸爸媽媽要離開你了，你怎麼辦呀?”我一愣，隨即號啕大哭。爸爸媽媽笑着哄我，説傻孩子，那一天還早着呢。那天晚上，我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我無法想象沒有爸爸媽媽的日子，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楚，眼水淋濕了枕巾。之後幾天我都惶恐不安，想到爸爸媽媽會離開我，眼淚就不能剋制地奔湧而出。上了國小後，我的注意力被豐富而愉快的學校生活佔據了，我有一起玩耍的好朋友，有關心我的老師，有各種各樣有趣的課程，我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成長了。直到那一天，姨姨把我叫到醫院，告訴我媽媽得了很嚴重的病，需要住院治療，我沒説話就哽咽着別過頭去。我心頭一震，感到最可怕的事要發生了。回家的路上，下着傾盆大雨，那場雨好大好大，彷彿要把心裏所有的淚水都倒出來。我奮力地蹬着自行車，冒着大雨從醫院一路衝回家，我的心裏有許多的憤怒、許多的不平，為什麼是我的母親?她還那樣年輕……我至今記得那一路，我的眼裏看不到路旁的車輛和行人，我只知道雨好大好大，迷離了我的視線。
母親住院的兩年，家裏陷入困境，不得不四處籌款借錢。父親為了照顧母親勞心勞力，幾乎病倒，有次甚至被救護車送進了搶救室。我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開始逃避，無心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總徘徊在及格線邊緣。最痛苦的是母親，她的頭髮因為化療而迅速掉光，剛開始還為了照顧形象買了一頂假髮，後來臉色越來越蒼白，連假髮也無心再顧了。生命最後時刻的母親，全身浮腫，呼吸困難。她的目光越來越黯淡，求生意志也越來越弱。有一天我到醫院去看她，她流着淚對我説：我好想看到你上大學，可惜我看不到你上大學了……。我藉口去了病房的廁所，眼淚不能剋制地流出。我不明白，為什麼上天不肯眷顧母親，要在她這麼年輕的時候帶走她。多少個安靜的夜裏，我聽着窗外的蟲鳴，跪在牀上乞求上蒼：如果可以，請用我十年的生命交換母親十年的生命，請讓她再活十年……拜託……拜託……
上天沒有給予任何憐憫。高三的那年秋天，天氣還很熱，一切彷彿沒有預兆地到來了。正在上體育課的我，被姑丈帶去了醫院。病牀上的母親，身上遍佈着搶救的儀器，若干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皺着眉頭，手上的器材碰撞時發出冰冷的響聲，護士們忙忙碌碌地在病房裏進進出出。病房一角蹲着面無表情的父親，他紅着眼眶，手裏拿着病危通知書。他説作為一個男人，一輩子沒怎麼哭過，接過病危通知書的時候眼淚忽地就奔出來了。搶救了好幾個小時，母親的身體指標忽上忽下，我知道，是她還留戀着這個世間。當白色的牀單蓋過母親熟悉的臉龐時，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莫不是在做夢?莫不是在看電影?從病房到太平間，有一段長長的路，那條路好狹窄，我尾隨着忙碌的大人們，忘記了哭泣。母親的靈前點起一枝白蠟燭，我面對着燭光裏那一動不動的身體，我在想：我的媽媽呢?她還在看着我嗎?她到哪裏去了呢?
兒時的照片一張一張地在腦海中翻過。兩歲的時候，我在母親的懷裏，抱着一隻可愛的熊貓玩偶，那時候的母親，注視我的眼神裏充滿了慈愛。剛上國小的時候，我穿着五彩斑斕的新衣服，和母親一起對着鏡頭微笑，那時候的母親，是那樣的美麗。還有那張全家福，母親就站在我的身後，她的面容多麼熟悉多麼親切。而現在，我的眼前是一張黑白的遺像，相片中的母親還是那樣的年輕，卻令見者悲傷。走出太平間的時候，我披着麻衣，捧着遺像，走在黑色的棺材後面。爺爺説：可憐的孩子，多看看媽媽吧，多看幾眼。我倔強地扭過頭去，卻不曾想數年後，爺爺也離開了我。在死亡面前，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又是多麼的無能為力。在漫漫的人生中，那些深深愛着我們的，我們深深愛着的人們，終將一個一個地離開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將以死亡為最終歸宿。只是在這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裏，留下了多少眷戀多少思念啊。弘一法師的母親往生時，他在母親的靈前用鋼琴彈奏了一首流淌在我心頭久久縈繞的曲子：
“哀遊子煢煢其無依兮，在天之涯。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蘿偃卧搖籃以啼笑兮，似嬰兒時。母食我甘酪與粉餌兮，父衣我以綵衣。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哀遊子愴愴而自憐兮，吊形影悲。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夢揮淚出門辭父母兮，歎生別離。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日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一個痛徹心扉的句子。母親離開的日子越久，我越感念母親的恩德。《論語》裏有一則，宰我問孔子“守孝三年”的問題。孔子説，一個孩子剛出生的三年裏，生活不能自理，完全依靠父母全心全意的照料。這三年裏，父母為了照顧孩子衣不解帶，卻從無怨言，反是滿心歡喜。頂戴着父母這樣無私的恩惠和奉獻，子女們在父母去世後，因為懷着悲哀而對世間的一切娛樂玩好不動於心，這難道不是自然而然的嗎?中華民族是一個注重孝道的民族，因為正常的人性，是不會對這個世上最愛我們的父母而無動於衷的。即使是出家的僧侶，也一刻不曾忘記對父母恩德的報答。蓮池大師在《七筆勾》的開篇寫到：“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親得離塵垢，子道方成就。嗏，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賢孫，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筆勾。”
大學畢業那年，我皈依了佛門。因為我隱約地感到，只有佛教，才能讓我為陰陽相隔的母親繼續做些什麼。聽聞佛法，漸漸撥開了我心頭籠罩的烏雲。每個人都帶着自己的業力來到這個世間，這個業已經伴隨了我們很長很長的時間，它記錄着多生多世的是非善惡。我曾經為母親心感不平，她一輩子不曾犯過大錯，而常行小善，為何病魔偏偏找上尚年輕的她。
佛教是最有智慧的宗教，它教導我們因果的法則。這是母親的業，也是我的業，也是我的家庭的共業。因果嚴肅，無偏無私無差，在業力面前，我們誰都無能為力。但是我並不絕望，因為在脆弱而無常的生命中，我找到了永恆的依靠，那就是無量光、無礙光、無邊光、真實明——智慧和慈悲圓滿的阿彌陀佛。我也知道，阿彌陀佛不會捨棄任何一位眾生，他一定看到了我的經歷，他一定聽到了我的心聲，他一定比我更想要救度我的母親。有一天晚上，我夢到母親，她説她想和我一同去聽聞佛法。過後幾天，又夢到母親，她留下一張字條，交代我買些水果供佛。我雙手合十，頂禮慈悲的阿彌陀佛。我想，在我低下頭的時候，母親一定在和我一起，向阿彌陀佛深深地頂禮。
聽説在日本有一個習俗，每年的母親節當天，人們都要在口袋裏放一束花。若是母親還在世，便放紅花，感恩母親的健在，慶幸自己還有機會可以孝敬母親;若是母親已經不在了，就放白花，懷念母親的恩德，並因為再沒有機會盡孝而難過。我知道，那些帶着白花的人們，臉上一定寫着悲傷。我知道，在櫻花飄落的那一刻，他們一定看到了母親慈愛的笑容。
學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