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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狗狗書籍:我為什麼不想再回山西

欄目: 勵志書籍 / 發佈於: / 人氣:6.54K

山西姑娘沒見過小溪青山之類,基本上處處灰頭土臉。在外看到一個小湖,裏頭都是荷花——這東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這個感覺。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

柴靜狗狗書籍:我為什麼不想再回山西

我出生在1976年的山西。

我1993年考大學離開山西,坐了三十多小時火車到湖南,清晨靠窗的簾子一拉,我都驚住了,一個小湖,裏頭都是荷花——這東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這個感覺。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

就在這年,中國放開除電煤以外的煤炭價格,我有位朋友未上大學,與父親一起做生意,當時一噸煤17元錢,此後十年,漲到1000多元錢一噸。煤焦自此大發展,在山西佔到GDP的70%,成為最重要支柱產業。

20xx年我回山西採訪,在孝義縣城一下車就喉頭一緊。女導演老郝説:“哎,像是小時候在教室裏生煤爐子被嗆的那一下。”

是,都是硫化氫。

不過更危險的是聞不到的無味氣體,那是一種叫苯並芘的強致癌物,超標9倍。在離村口國小50米的山坡上,是一個年產60萬噸的焦化廠;對面100米的地方是兩個化工廠。不過,即使這麼近,也看不清這些巨大的廠房,因為這裏的能見度不到十米。

村裏各條路上全是煤渣,路邊莊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

我們剛進市區,幹部們就知道了。看見我們咳嗽,略有尷尬,也咳了兩聲,説酒店裏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顯得那麼扎眼,坐在裏頭,味兒還是一樣大。大家左腳搓右腳,找不出個寒暄的話。

幹部拿出錢,綠瑩瑩一厚疊美金:“辛苦了。”

後來知道,之前不少記者是拿污染報道要挾他們,給了錢就走成了個模式。

跟我們一塊去的是省環保局的巡視員,老郝叫人家“老頭兒”。老頭兒給我們説了個笑話,説前兩年這城市的市長到深圳出差,一下飛機暈倒了,怎麼救都不醒。還是祕書瞭解情況,召來一輛汽車,衝着市長的臉排了一通尾氣,市長悠悠醒了,説:“唉,深圳的空氣不夠硬啊。”

市政府的人一邊聽着,乾笑。

市長把我們領到會議室,習慣性地説:“向各位彙報。”從歷史説到發展,最重要的是談環保工作的進展。老郝湊着我耳朵説:“他們肺真好,這空氣,還一根煙連着一根的。”

講了好久,市長説:“經過努力,我們去年的二級天數已經達到了一百天。”

我問:“這個城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在回頭來看的話,這個代價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説:“這個代價是慘痛的。”

我再問:“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端起杯子喝口水,看着我:“政府對於焦化,始終是冷靜的。我們採取措施之後呢,後面的這股勁我們給壓住了。”

“壓住了?”我問,“壓住了還會有三十多個違規項目上來嗎?”

“因為當時有個投資的狂熱,他們都想做這個事,市場形勢特別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態度是堅決的。”

“如果你們態度堅決的話,那麼這些違規項目就應該一個都不能上馬才對呀?”他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

晚上我跟老郝在賓館,正準備休息。

有人敲門,是廠子老總的大兒子。手裏拎一個布袋子,又沉又胖,帶子繞了兩圈纏在手上。看我一眼,説:“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呵呵,我説“你們談,你們談”,進了洗手間,把水龍頭打開,把門關上。等我洗完澡出來,這哥們走了。

老郝靠牀上衝着我笑。

我只好説:“我們山西人太實在了,真不把主持人當回事兒啊,就奔着導演去。”我倆躺在牀上猜了好久,一個布袋子裏到底能裝進去多少錢。

節目沒播成。

十年後再見我做煤炭生意的那個朋友,他已經把礦倒手賣給了別人,名片換成了北京一家手機動畫公司。我問為什麼,他説“錢也掙夠了”。

我再問,他説:“這行現在名聲不好。”

再問,他説:“那礦只能挖50年了。”

再問,他眯眼一笑,伸了兩根指頭,“其實是20xx年。”

煤炭的開採不會超過千米,挖穿之後就是空洞,如果不花成本回填,空洞上面的巖層、水層都會自然陷落,老頭兒説過,“山西現在採空區的面積佔到七分之一了,到20xx年,全省地方國有煤礦將有近三分之一的礦井資源枯竭閉坑,鄉鎮煤礦近一半礦井枯竭。”

做節目時我到了採空區。

我去的叫老窯頭村。20世紀90年代當地有句話,“富得狗都能娶到媳婦”。現在村裏煤礦由村主任承包,一個煤礦一年可以掙上千萬,每年上交村裏8萬。1300人的村莊,人均年收入不到600元。人們過得比十年前還窮。

村委會主任競選,兩個候選人一夜沒睡,僱人騎摩托車發單子。稀薄的粉紅色紙,格式都一樣,承諾當選的幾件實事,最後一行是承諾給多少現金,這格空着,臨時用圓珠筆往上寫,挨家挨户送,剛出生的小孩兒也算人頭。

全村人一夜沒睡,門大開着,聽見摩托車響就高興,摩托車經過不帶減速的,紙向門環上一插———這人出一千,那個人出一千五、兩千……兩千五……兩千七百五。天亮了。

但第二天唱票的時候,反而兩千五的那個贏了。他把現金搬去了,兩百多萬,放在一個大箱子裏,擱在大戲台子上。一打開,底下的人眼都亮了。

現場歡天喜地把錢都分了,鄉人大主席團的主席坐在台上看着,對我説:“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

“反正也不開村民代表大會,煤礦的事只是村長一個人做主,也不給分錢。”老百姓説,他們的選擇從經濟學的角度可以理解,“選誰都行,我們就把這選票當分紅。”

只有一個矮個子老人,幾乎快要跪下來讓我們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扯着我一路爬到山頂,看他家新蓋的房子。整面牆斜拉開大縫子,搖搖欲墜,用幾根木頭撐起來。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礦,水源已經基本沒水了,他在檐底下擱只紅色塑料桶,接雨水。

村裏人看他跳着腳向我哭叫幾乎瘋癲的樣子,都笑了。他們的房子在半山腰,暫時還沒事。原村長和書記都在河津買了房子,不住在這兒。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媽和我妹都來了北京,山西我家不遠處是火車站,為了運煤加建的專門站台就在十米開外,列車晝夜不停,轟隆一過,寫字枱、牀都抖一陣子,時間長也習慣了。但蓋了沒幾年的樓,已經出現沉降,一角都斜了。

我怕樓抖出問題,勸我爸:“來吧。”他不肯,家裏他還有病人、吃慣的羊湯和油粉飯,一路上打招呼用不着説普通話的熟人。他説:“你們走吧,我葉落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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