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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的憶述

欄目: 愛情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1.93W



在死神用鐮刀“鋸”開我們握着的手之後
  你被
  拋進 長江的源頭

  撈不到你的屍首
  於是 我佇成一尊斑駁的石像
  在江的這頭
  把數萬年的時光
  輕輕一丟
              ——詩作《分手之後》代序

  我已寫過多少篇《石像的憶述》了呢?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早些年是每年都能有一篇,多年不寫了,記得最近的一篇是96年底寫的。
  又回到了家,只有在家的這種氛圍中,我才又找到了屬於詩人雨辰的那種感覺:鐘聲、蛙唱、幽深的暗夜和一隻拍打在窗紗上的飛蛾。我這才能聽到它們的聲音,看到它們的形象,或靜止,或狂燥,或虛無,或真切……
  所有所有,在我握筆窗下的那一剎間,便如雕塑般凸現了出來。

  關掉房間的頂燈,擰亮那盞擱置已久的枱燈,吟,我開始回溯曾經和所有,一如既往的探索着那個只有心的跳動的世界。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五日  晴   夜、無星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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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給父親做壽,向公司請了兩週假,我回到了家。事實上,我是想用這樣長的時間來整理一下我的思緒,回思一下曾經的粉紅與蒼白。
  環視四周,情境依舊。記得一個叫雨辰的男孩子,曾坐在這裏,聽風沐雨,朝思暮念,為了一個筆名“等你”的女孩,寫着斷腸詩文。記得詩文裏有暴雨的夜、稀疏的星、落葉的樹,也有一尊碎裂的石像和幾隻碎裂了又碎裂的小玉龍。
  那個叫雨辰的男孩沒有過眼淚。從來沒有。儘管他痛苦着時間與空間的阻隔,痛苦着風雨兼程的孤獨,也痛苦着她的痛苦。那個叫雨辰的男孩沒有過失望,最後的一篇《石像》中,他寫道:“江水嗚咽奔騰了萬年之後,終於睡死在我的面前。石像已裂,箭已不存,手已不存。心已沉積為沙漠腹地千里之下的一掬沙礫,沉寂在每一個過客空對無語的神情和蒼促遠去的背影裏。我的眼睛散落在河牀之底,乾枯的眼神夜夜向天,看,殘月依舊,嬌美如初……”
  後來雨辰死了。
  記得他咳血而死。
  雨辰死的時候,只給我留下了兩首詩,一首是《黎明》:
  寒夜正在逝去

  我看到光亮
  正從樹的背後
  悄然升起

  生命總把自己的影子晃盪
  搖曳着沉重
  渾厚的氤氲
  在一支鋼筆的墨囊中
            狂動

  風淒冷地凝成諾言
  像層層疊起
        又倒下的
  磚牆
  撲打在我的背上

  曾經
  咳血的日子早已遠去
  幕後的沉寂
  早已被敲醒
  在啄木鳥的
        堅喙之下

  而我顫動的手指
  讓一箋睡死的思緒
  舞動在
      前台
  看得出,這首詩是寫給“等你”的。雨辰説,他也記不得是多久寫的了,但是寫完不久後,他就看到了一個很象“等你”的女孩。再後不久,他就死去了。死的時候,好象有一種碎裂般的痛苦。
  雨辰留給我的另一首詩是《詩人》:
  月亮早已成為一種表徵
  懸浮在我的頭頂
  在輝影之下
  我把默然 佇立得
            觸手可及

  肢體在舒張
  一切在飛散 遠離
  軀殼不復存在
  情節被痛苦吞噬
  影子
    盪滌在影子裏

  我的頭顱
  早已被踐踏被粉碎 被
             現實吞食

  只剩下思緒
  刮下一點
  就
   算作了詩
  雨辰能把詩寫成這樣,似乎是徹悟了。於文學,他死時是安祥的。他的那種碎裂般的痛苦,應該是來源於“等你”這個文學的、而非現實的名字罷。我想。

  雨辰所有的信件都靜靜的躺在我面前的抽屜裏。他死時曾叮囑我要來看看,好好看看。我想,他是要告訴我些什麼。於是,我來到了雨辰的“澄心居”。其實,也就是我現在坐在的這個臨窗的小房間。
  記得雨辰曾説房間後壁上貼了一幅字,上書“澄心”二字,左右各一條幅,分別是“默然心自澄”、“謙遜品漸高”。前面臨窗,窗台上有一盂文竹,清翠繁茂。而現在,我卻沒有見到這些。問過雨辰的父親才知道,雨辰前年冬天回過澄心居。回來只在澄心居里呆了三天,走的時候,換下了澄心居的橫幅,題上了一首詩《曉吟》——看到這幅題字時,我心裏竟然隱隱一動:
  曉隨青山霧隱去
  吟罷孤獨暮歸來
  雨路落英誰輾碎
  辰裏緣何空自哀
  久把空樽未成飲
  分明杯酒難釋懷
  必挽銀河成長練
  合將清風弄高台
  並且,在澄心居東壁題了一幅黑底白字的橫幅,上書東坡《水調歌頭·快哉亭作》一詞。細讀下,未句“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頗為意動。雨辰詞盡婉約之能事,如《蝶戀花》一詞:
  亂枕斜倚思正苦,
  情思正苦,
  燈前形影孤。
  無心卧把詩書讀,
  月色漸濃風漸楚。

  曲徑三繞去向無,
  去向雖無,
  恐把身形佇。
  佇時垂淚泛輕塵,
  共染離愁蛙聲處。
  這樣的雨辰,在室壁上貼下的最後一首詞既然是調意豪放的東坡詞《快哉亭作》,我愕然了。
  這下細看澄心居:
  入門左側兩個大大的櫃子,窗户南開,窗外是大山,窗下是一圃花園,窗前一黑漆書桌,桌上有少許書、稿箋,有筆墨和一盞枱燈。書桌左側是一個書櫃,稀疏地放着三層書籍,看來是散落了好些,因為雨辰之好書,是我自歎弗如的。再向左,東壁便是那首東坡詞。靠牆有一小櫃,旁有一牀,東西向靠北牆而卧,頗為整潔。
  我就坐在昔日雨辰為詩為文的桌前,拉開桌屜,我想好好讀一下雨辰的詩文,也想好好想一想我與她的故事。
  於是,我翻開了雨辰的詩文集,手上沒煙,因為雨辰是從來不抽煙的。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六日  陰   夜、狂風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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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辰寫東西的由來是有趣的,但雨辰講來總是有一種深深的酸澀。這種酸澀,我是和他一道品味過的。
  國小時的雨辰,語文極差。因為他五歲半就開始讀一年級,加上就讀的學校不好,拼音的底子很差,所以自小便沒有學好語文,受過老師的不少責罰。六年級時終於遇見了一位好老師,語文、拼音都補上來了。中學因一篇作文受老師好評,便總算對語文產生了好感,但遠談不上文學和創作。

九年級時,雨辰有了第一個可承認的女朋友。雨辰説道,之所以説“可承認”,是因為這是一段沒有“遊戲”感覺的戀情。她開朗漂亮,和雨辰志趣相投。並且,她文采很好,擅長詩文。她尤喜李清照《如夢令·爭渡》。於是,雨辰決意開始學習古典詩詞。他的第一首詞便是獻給她的,也是《如夢令》,題為“尋路”:
  夜靜獨行小路,
  只見風月齊步。
  未問向何處,
  心已隨舟破霧。
  尋路,尋路,
  以心催舟飛渡。
  此後,在古典文學中,雨辰好詞,尤好填小令《如夢令》,所有詞作中,獨以六首《如夢令》居同調之冠。
  然而,好景不長。這段戀情終因雨辰有負於她而至決裂。一年的時間中,雨辰滿懷愧疚而無可排遣,便寄意詩文,以大量創作和日復一日的筆記,以及埋首詩書,來淡化心中的楚痛。例如一篇後來令她最為心動的《墳墓》:
  遙望着你
  心中只有酸楚
  面對着你
  卻如置身愧疚的墳墓
  離開你吧
  又陷入深深的痛苦

  只能在看得見你的地方
  獨處
  無限的孤獨
  我不想走出
  不想走出
  雖然  這裏是
  我的墳墓
  這一年,苦行僧般的生活,重新塑造了一個雨辰。
  分則雨辰,合則為震。取極剛極柔之意,這就是雨辰,而這個筆名就是在這一年中得到的。
  一年後,他們倆又很巧合的同到一學校讀書,並同時被選為校刊編輯。雨辰的第一篇作品《夜·焦尾琴的獨奏》在校刊發表後,她找到他,説:我想看看你的作品。
  此後,交還雨辰的《九三詩詞集·劫後餘生集續》時,她告訴他,我原諒你了。並附給了一闕《如夢令·秋思》:
  捎來幾許寒意,
  休將愁緒遙寄。
  恰揮卻迷茫,
  又見濃霧四起。
  秋日,秋日,
  本是多思多事。
  雨辰急作一闕以和:
  如夢令·步韻《如夢令·秋思》
     序:讀詞作《如夢令·秋思》,思緒湧動,步韻作此,一氣呵成。
  一闕盡籠秋意,
  卻有情心暗寄。
  曉湖本靜寂,
  忽有驚鴻亂起。
  思緒,思緒,
  徒添許多情事。
  此後,這一對情仇冤家相視一笑,握手,成了摯友。而今,我細讀這兩闕,方品出個中味道:她説“恰揮卻迷茫,又見濃霧四起”,解道“本是多思多事”,因而笑言:“命該如此”。想來,她認為一切是緣,緣至緣盡,無過如此;而雨辰和道:“曉湖本靜寂,忽有驚鴻亂起”,解道“徒添許多情事”。一“徒”字暗表心跡:平常心復平常心,驚鴻後仍有靜湖。動靜由心,此乃真我。
  好絕妙的唱和!好一對璧人!
  然而,此後,她再無作品。
  她就是“平”,雨辰所有的作品中都稱之為“平”。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九日  雨後  夜、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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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是第三次讀雨辰的《痴守》了,我還是在細細品咽這本詩文集的分量。
  雨辰一生中有很多本詩文集,從以十二首格律詩為集的第一本沒有題名的詩集,到最後一本《昨夜小集》,雨辰一共集詩文集十餘本。在雨辰在世的最後一段日子,他一面寫着《昨夜小集》,另一面將以前所有散亂閒章收集起來,合成了《雨辰》、《痴守》、《曇花》三集。
  《雨辰》集是為平而集的。雨辰曾説,平是最欣賞這個筆名的,而且“雨辰”這個筆名正是在與平的故事中而得的。再加上,平曾説過,如果為她作集,最好取名“雨辰”。《雨辰》一集由此而來。《雨辰》集剔除了一些不算得作品的“作品”,比如早於九二年六月的大部分作品。這本集子中的詩作全部來自雨辰在九三年十月集的一本《雨辰詩詞集》,這本集子的序是這樣的:
  “從未想過要如此認真的去對待那一段情。本以為,一切不過是過眼煙雲。
  “而人生,偏又為我和她安排了這樣一段共有的路程,使得我,不得不拂去心上的積塵,取出隱於其中的那顆彈頭,細細的看,看
  “——那昔日的真純。
  “細想來,至《躊躇·人生三部》一詩起,我的詩,才真正的叫做詩罷……”
  很遺憾,這本《雨辰》集已經佚失了。我能看到的,只有《雨辰詩詞集》和《九三散文集》了。不過,就我所知,《雨辰》一集幾乎就是這兩集的集合。
  而相應的,《痴守》一集卻極為完整。有序,有扉頁題詩,甚至還有一個完整的分成三輯的目錄和編頁。
  《痴守》就是為“等你”而集的。在這裏,雨辰感悟愛情、感悟人生,也感悟痛苦。在這裏,雨辰成就着自己,也成就着一個詩人的夢。——而這,就是雨辰在“澄心居”的苦苦“痴守”。
  翻看《痴守》:
  扉頁題東坡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第二頁又書一闕“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品味箇中,東坡詞素稱豪放,而雨辰取其婉約得近乎曠古絕今的幾句詞句,題於扉頁。想是自慚欲效東坡豪放之本,而得其婉約之末吧。
  然後是序。
  序,我是讀了又讀的。我品味着雨辰的痛楚和凝重,也品味着他對“詩人”這兩個字的詮解。
  “風景,日復一日被一枝禿筆攪得粉碎,紛紛裂成一眼的愁苦和憂悽;時光被一夜夜的孤燈燭影詮解得幾無完膚;空間,被一個詩人用思緒延展和壓縮,直至一種超重的沉重將他的雙眼輕輕闔上。”
  ——此為心境。
  “夢遊三山四海五嶽之後,打破桔紅夢幻的,竟然是一隻鬧鐘!也許繁忙是緩釋和解脱的一種方式,然而,難道它不也是一種壓縮和藴釀?!還是那位自詡偉人兼情痴的白痴説得有點道理:‘也許?所有的也許都不過是一種自我欺騙!’
  “終究人還是人,有些時候自己是無法解釋自己的,或者只是不願,甚或乾脆來點‘也許’,來個‘自我欺騙’!
  “於是乎,他就成了詩人。”
  ——此為“詩人”。
  “許久之前,就認定詩人是指用詩的語言表達自己的人,並不需要誰去承認。我把詩當作一個用來表達自己所思所想所憎所愛的工具,同時也作為傾聽我的心聲的知已,愛它,並以它給自己命名為‘詩人’。
  “寫詩時,我很想盡力表述一個諾言的份量。我很遺憾自己這拙手枯筆廢品腦袋,用了長達年許的時間來表述一句諾言,居然仍不夠盡意,我更遺憾,一生一世所祈願的,年年歲歲所期盼的,居然是‘一個遙遙無期的諾言和一個遙不可及的女人!’然而,正如友人評我‘你很痴,也很傻’一樣,因為痴,我可能成功;因為傻,我可能敗得一塌糊塗。——無論是針對詩文還是事業,抑或是她。”

——此為詩性。
  “此刻暮雲漸黯,四野靜寂。詩人於窗前桌畔,摟一抹黃昏,伴一紙昏黃,抒寫千年前的夙願,並暢想每一個有月的夜晚。喟歎着殘月和桔紅以及酣然的秋風送幾絲香山的餘馨,梧桐和垂柳伴着銀鈴的笑聲寄幾許北海的秋波。數月前也曾故地重遊,然而物是人非,景色紛然而心境黯然直至興味索然,時歎‘斯人不得見,悵惘已無時’果是千古名句哉!”
  ——此為詩境。
  “然而,千般心情,萬種愁困,跡於紙筆則僅呈一斑。《痴守》全集也不過述我心之萬一。也曾百千次自問:‘紛繁世事何惱?’卻仍是拋不開紅塵的紛擾。細細想來,實也無需去故作瀟灑,心中有一份牽掛,不也能在為事業奔波勞碌之後,擁幾分橄欖的餘香?”
  ——此為概歎。
  “千古神話,惟喜歡《嫦娥奔月》,作為一種愛情的叛逃,我雖然可以理智的原諒,卻又無法征服自己的感情,因而不得不感歎並憎恨時間的、空間的距離;惟悲憫《牛郎織女》,觀看戲劇,我寧肯欣賞結局以之判定其‘悲’、‘喜’,而淡淡詮釋過程的漫長和枯燥,然而,自故事開始,牛郎織女間並沒有結局,有的,只是隔河而望的兩顆無言的星。”
  ——此為結局。詩人痛苦於“沒有結局”,而這一切,卻正是沒有結局!
  因而,只有痛苦。

  詩人如此,我復何如?
  亙在我與她之間的,不也是一條無邊無際的銀河?鉻在我心中的,不也是一條清澈幽深的銀河?而我那痛苦呵,不也如銀河般的夜夜爍耀於我的眼前心際?!
  我還是沉下頭去讀雨辰的《説客》:
  孤獨捧着我的心
  站在路口
  卻被我用匆忙的腳步
  踐踏致死

  温情和在一杯杯白開水中
  放在驛亭
  卻被我就着深夜的寒風
  淡淡喝下

  ……

  直至我的髮梢  也在為
  我對自己如此慘無人道的迫害
  發出抗議
  直到 我的手掌
  也在睡夢中抽打我的臉龐
  我還在遊説着軀體的每一個構件:
  沉重的生活
  醇厚得如同一句諾言的芬香

  此時
  每一個細胞
        都哭了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日  天氣晴好    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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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放晴的天氣是再好不過的了。窗前是山,蒼翠的綠色,閃着陽光的清新,觸目就是一種心動。山巔天際,白雲朵朵,浮動着靈逸的氣息。天色淺藍,淺藍中藴幾點靈動,算是極美極美的了。
  我推開窗。俯首窗下:園圃中花樹繁茂,加上陽光明媚,枝葉間竟泛出油綠色來了。在外奔波多年的我,繁忙中早已忘卻樹葉和鮮花的顏色。而現在,這些被忘卻的東西又在觸動我的心靈。
  心靈深處的碰觸,隱隱着疼痛……

  時近仲秋。

  我與她認識也是在仲秋。
  她很美。而且很嬌柔。
  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只有幾天。然後就是兩地相隔,書信往復,數年間沒有再見過一次。
  這一節,倒是與雨辰和等你的情節相似的。也許是因此,我和雨辰成了朋友。

  是在去年四月,與她三年多未見,我幾乎已經認定自己淡忘了那份情感的時候,她卻又一次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了。
  去年,在她十九歲生日時,我想起朋友的一句話:人的生日是十九年一個輪迴,也就是説,每十九年以公曆和農曆的生日會是同一天。而一查她的生日:正是情人節!也就是説,十九年前,她出生時,也正是情人節!細一翻農曆,的確如此。
  ——心中的震動,不亞於當年初見她時的那種有些童稚的觸電的感覺!
  我開始找她。
  ——通過所有的方式:電話、信件以及所有可能聯繫到的朋友。然而,音信杳無!我又請父親從家中寄來她所有的來信,逐封查看,找信中提到的所有線索。最後,我找到了她最好的朋友林。事實上,當時我只知道林的父母在福建霞浦七中任教,年齡大約五十左右。僅此而已。通過這些,我找到了林,也隨後找到了她。
  這已經是她生日後兩個月的事了。
  收到我的信後,她給我來了電話,她已就讀天津商學院,並且即將畢業。她決定到鄭州來看我。
  接她的那天,是四月二十二日。我清晰的記得那天,我捧着一束鮮花,從不穿西服的我甚至穿上了一套嶄新的西服。那一刻,對我而言,應該是多麼的重要啊:四年後的她,應該是什麼樣的了呢?
  回程的車上,她告訴我,她已經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同學杜,山西一家種籽公司的總經理的兒子。他很愛她,而她,也很珍惜這份感情。
  我沉默了……
  許久……
  我抬起頭,告訴她:“如果一分鐘前,我開口説話,聲音一定是沙啞的。”
  而後,我們就開始侃談她和他,以及她們的感情。就象在談我和她的感情一樣。
  我記得我的言語非常地平靜。同時,我也記得我每次提到杜,甚至説每句話時,那種裂心的痛!
  “你,能體會到麼?”我總想這樣問她,但我終究沒問。

  三天後,她隨我一道回了一趟我遠在四川的家。那時,她遞給我一張紙,寫着一個大大的“夢”字。她説,她是想去圓一個十六歲女孩的夢。僅此而已。
  我陪她圓夢去了。她的夢圓了沒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夢仍是殘殘的,殘殘的……

  迴天津後,她很快就畢業去了北京;杜,則回了山西老家,在他父親的公司裏工作。
  今年春節,她終於辭去了在北京的工作,與他一道到了山西。我也去山西看了他們倆。第一次見到杜的心情是極複雜的:他顯得稚嫩了些,與她的成熟有些不相稱。事實上,杜比她略小几個月。她告訴我,她只是想留下來幫他,也許,幾個月後,她還會回北京。
  而我想,她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一生的事業了罷。
  ——我還是清楚的記得雨辰的一句名言:“也許?所有的也許都不過是一種自我欺騙!”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繁星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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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凌晨四時,我還沒睡。
  我一直在讀雨辰的《曇花》集,這本集子是給梅兒的。很小,詩文也極少。
  梅兒在雨辰的生命中是一個奇怪的形象。
  她很沉重。我是指她在雨辰的心中很沉重。雨辰用兩個字來描述這種沉重的感受,也就是“難堪”。
  雨辰為《曇花》集題了一句“曇花一現也不過於此”,並序文《不願回首》。雨辰承認這段四天的戀情的美麗,卻也因為“難堪”的沉重而不願回首。於這一點,序中是有描述的:

“我只會,僅僅只會噙着淚,把你抱入一個簡陋的墓穴,而後揚起歲月的塵土,迷濛中感受你的憂傷與悽楚,看你如瀑黛絲幻作銀練西垂,聽,你由自心底的恨極的詛咒和愛極的絮語。我會傷心,會疼,會哭,會流淚!
  “但我所能做的,只是築起一道無比堅實的玻璃牆壁!
  “抹不去的情節和償不清的情債呵,我莫可奈何。
  “我莫可奈何!
  “因為,除了逃避,我別無選擇。除了把一切詮解為美麗的過往或過錯,我能做的,只有以冷漠的臉貼緊一堵或脆弱或厚實的玻璃牆壁,看,
  “曇花在暗夜中凋殘。”

  無疑,梅兒是一個悲劇人物。從不願逃避,也不會後悔的詩人雨辰,“第一次不願去分析自己的感情。真亦或假也好,濃亦或淡也罷,我只認為一切都不具備意義”。
  為什麼?

  我遍讀了這本絕大部分是在七天內完成的,共計散文三篇,詩五首,詞一首的《曇花》集,我只找到了兩個字:愧疚。
  為什麼?

  所有疑問的答案,我是在《昨夜》這一集的一篇雨辰自己評述他所有情感經歷的《十四個煙頭的故事》中找到的:
  “梅兒是我第二次到北京時遇見的,與你的情節,竟那麼的相似,也是在花園之中,也是七天。我總覺得我是把她當成了你。……然而,擁着她時,我卻把她的名字喊成了‘吟兒’。好在她當時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否則,她會怎樣的恨我呢?就算是現在,若她知道了,又會是怎樣的恨我呢?
  “……我想,我是欺騙了她的,要不,我怎麼會在她的哭泣中,叫出了你的名字?吟兒,吟兒,吟兒,我好恨,漫長的時間與空間竟是這樣的扭曲了我的愛!
  “我只為她在我的左臂上留下了兩個牙痕:套在一起的兩個不規則的同心圓。”

  回過頭來,我再讀《曇花》中述寫雨辰和梅兒分別的那篇《歸別情懷》,便覺豁然開朗:雨辰是因為自覺梅兒不過是心目中的等你的影子,才選擇了“一個忘卻的理由”。也正因此,雨辰才在分析自己感情時,選擇了逃避!
  梅兒曾説她最喜歡《曇花》中的一首《飛吧,飛吧》:
  有一隻鷹在飛
  有一隻鷹在飛

  流着淚
  流着淚

  黃昏和落日完整地表現着
  鷹羽之後
  灑出的  淚
  直到   山在悽悽婉婉中黯然
       水在清清冷冷中悲泣

  月出來了 星遁去了 雲飄逝了

  一隻鷹在飛

  向着一個洞窟的盡頭
            飛
             飛
  我在想,梅兒是不是明白了些什麼?
  一個影子,一串痛苦,一種愧責。

  果如此乎?
  我決定重新視看雨辰與梅兒的感情。

  雨辰和梅兒認識於九四年七月在北京舉辦的一個為期七天的筆會中,實際上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四天。而後,雨辰回了四川,梅兒則回到河北。
  雨辰出於“逃避”的心理,一年中沒有與梅兒有過絲毫的聯繫,只寫下了一本薄薄的《曇花》集。一年後,雨辰決定在與梅兒相見一年的紀念日將《曇花》集寄送給梅兒。然後,決定以平常心與梅兒作一個朋友,而不再是一對企圖彼此忘卻的戀人。
  梅兒顯然接受了這樣的現實。他們的這樣一種關係便持續到九六年的三月。

  這一段的情節中,梅兒的確是悲劇化的,且不以雨辰在九六年二月作的《十四個煙頭的故事》為例證,單是從梅兒給雨辰的信中即可看出這些。
  在梅兒從北京返家給雨辰的第一封信中就這樣寫着:
  “……可我深深的知道,你不可能忘記她們……我只能成為你的第三,所以我不想與她們同佔你心裏那片星空。我要的是一個完整的你,一顆完整的心,一份完整的愛,我要的是結局。可是,我清楚你什麼都不能給我,永遠……”
  但梅兒沒有意識到,她甚至在雨辰的心中佔不到第三的位置。她只是影子,一個幻化的影子。因此,梅兒並沒有後悔,她依然愛着。
  一年後,梅兒接到雨辰的《曇花》集,她的回信表現出幾分愛的成熟和真純:
  “我不再計較我是第幾,只要我曾真真正正的擁有那份情,那份愛,這已經足夠了。……我也不再解釋過去,過去自有它自己的意義。現在面對你的,仍是最真最純的我——你生命中的梅兒。”
  梅兒依舊痛苦,她並不能超脱(儘管她也決定以朋友的形象重新站在雨辰面前):
  “辰,你知道嗎?離開我,你給我的背影總是最灑脱;想起你,你給我的心痛總是最深;面對你,你給我的感受總是最無奈……”
  此後,雨辰決定以一個存在的自己去撫平梅兒心中的楚痛。從梅兒的信中也可以看到這一點:
  “逃避現實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已經學會去面對你。……你説得對,我應該有我的生活,我不能總活在夢裏。有時候我覺得你給我的不僅是傷痛和懷念,你還會給我一種鼓舞。……”
  梅兒也開始正視自己的情感:
  “我也説過,能夠坦然面對你,事實上我所能面對的是你我天各一方的事實,是你給我的一句遙遙無期的承諾。我們確實生活在兩個世界裏,隔斷我們的不只是因為時間和空間的殘忍,還有心靈的距離。我不是你的所有,與其説我失去了,不如説我從來沒有真正的擁有過。”

  我發現,雨辰並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登徒子。他總在試圖彌補自己的錯失。他沒有選擇忘卻和放棄,儘管他的心中仍承受着愧責與苦痛。
  我無法評價雨辰這樣做的對錯,我只看到,雨辰正在一步步地接近成功。梅兒和雨辰,正在一步步地接近平與雨辰的關係:淡淡詮釋曾經和過往的一對知已。
  然而,一切就在一次會面後全然發生了變化!

  雨辰在九六年三月到北京工作。四月初,他和梅兒在北京見面了。這是分手一年半之後,兩人的首次相見。梅兒在北京呆了三天。
  雨辰曾給我説,他是把梅兒給推上回程的公共汽車的,並且,他沒有送她到火車站。雨辰説,其實,當時他是真正的擔心了起來,擔心自己承受不住梅兒的那份熾烈而接受了梅兒的愛。而後來,雨辰又真正的後悔當初沒有送她去火車站。

  這次見面,雨辰徹底改變了對梅兒的看法。她與等你的種種不同深深地觸動着雨辰;她那誠摯濃烈的愛,讓雨辰不得不考慮正視這個生命中真實的梅兒,而不再只是一個影子中的等你。
  雨辰寫信向梅兒剖白了自己的這種心理,坦然承認,以前的梅兒只是一個影子,卻也同時告訴梅兒,自己決定接受她的愛。——因為那是純真得毫無保留的愛意!
  雨辰和梅兒開始小心的接觸。他們心底都有傷痕和陰影,所以走得都很小心。


  這時,雨辰已辭掉了北京的工作,來到鄭州。而我,便是這時在鄭州與雨辰認識的。出於彼此的經歷有太多的相同,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時有知已之感。也因此,我才能瞭解他在這段時間裏的感情變化,其中,一大部分是關於梅兒的。

  雨辰和梅兒的感情都隱而不發,這種藴積竟然長達一年。直到一次梅兒在信中將這種強烈的愛和疼痛完整地暴露出來:
  “……上次打電話,你問我有什麼要求。我怎麼會要求你為我做事呢?不會的。梅兒從來就不願求人做事,更不會接受別人施捨的什麼感情。我甚至不再奢求你會想着我。你與平和等你還能保持一段固有的距離,而我和你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根本無法想象以後會是什麼樣子的,我可不願讓的感情成為對我的一種敷衍。一切真實的情節對於你來説只不過是一些影子——影子會散;是傷痕——傷痕會淡。光陰荏苒,總有一天,你會忘了你生命中的梅兒。
  “你沒給過我什麼承諾,所以你也不必自責。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原本計劃來我這裏,把事情作一了結。不錯,任何事都要有一個結局。但是,故事在那個你曾送我的站台,隨着我的離去而結束了。你根本不再需要什麼梅兒。所以,總有一天,你的梅兒會消失……
  “看我都説了些什麼!雨辰,我真的不願給你帶來一點兒沉重,因為你是我的最愛。我的手抖得很厲害,你不要笑我的字寫得很亂,我覺得很冷。我是冬天出生的,可是我最怕冷。的確,冬夜是如此寒冷。”

  我想,雨辰的回信是重新闡述了自己的感情,那種自與梅兒在北京重逢後積藴至今的真正的愛意,以及愛意後的愧疚和痛苦。——而不是影子。
  因為,梅兒的回信中夾上了兩粒紅豆。
  回這封信的時間,是一九九七年的元月二十四日。

  接着,梅兒在情人節收到了雨辰的信。那是近三年來,梅兒第一次在情人節收到雨辰的信。

  梅兒不善言詞,很少説話。但極温柔可人。雨辰曾説,他最喜歡的就是聽到梅兒的聲音,但每次給她電話,她都很少説話。雨辰曾笑着説:有一次給梅兒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梅兒卻只説了四句話,語句精少得他都能背下來。
  梅兒非常善體人意。那次北京重逢,雨辰不慎感冒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梅兒已站在他面前,叫他吃藥。原來,梅兒一大早就去藥店給他開來了感冒藥。雨辰也曾笑言:以前他經常感冒,而且常是兩三週不見好。而自那一次梅兒給他拿藥並只吃了兩劑就見好之後,他就極少感冒了。而且就算感冒,也總是一兩劑藥就好。雨辰説:就憑梅兒給他開了一副長效的抗感冒藥,他也該娶了她。
  梅兒非常細心。雨辰身體不好,梅兒便總是在信中提到要他注意,別太拼命。甚至有時候,她認為給他寫信也會是給他添亂,又要想她又要回信的。
  我總覺得梅兒很適合雨辰,也曾這樣問他,他只笑笑,不答。

  而現在,當我讀梅兒的信時,才發現,她們之間,實際上還亙着一堵厚實的磚牆:
  “可以談談等你嗎?確切地説,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雖然我和她都愛着你,都在你心中。我想她一定是個好女孩。我真的、真的希望你和她有個好的結局。如果有一天你決定履行你的諾言,我絕不會介入你們之間,我會為你們祝福,然後知趣地、遠遠地走開。我並不是言不由衷,我是認真的。”
  下一封信裏,梅兒又開始為她的這種選擇而傷痛了:
  “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的感受。我居然介入你和她之間,居然違背了自己的原則。而我還居然傻傻地告訴自己你和她的事與我無關。我不願肯定,很煩,很難過。我也沒有那麼無私,做不到不去在意。
  “也許我真的錯了,我應該在你真正愛我之前徹底消失。我知道我們之間總會有一種無法逾越的距離,還以為是因為你的事業亦或生命……對不起,以前我不瞭解你對她的感情是如此的深。可是我真的很愛你,需要你的存在,想知道你一切都好。”
  ……
  “雨辰,我不會讓你為難,也許我會幫你做出選擇,就如你曾經幫我做出選擇。雖然答應不再惹你生氣,但是,你離開我與我離開你的結果是一樣的……不,還是讓我再想想,我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然而,現實並沒有容許梅兒再想想。她接到雨辰的電話,她只聽了一句,就不住的哭了。那句話是:“梅兒,我找到她了。”
  梅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一切都是那樣的快,快得讓梅兒甚至沒有時間再想一想!
  梅兒怎麼會意識到的呢?我不明白。雨辰説那句話時,並沒有摻入喜悦的口吻。

  我第一次聽見梅兒的哭聲。那聲音似乎能揉碎我的心肝肺腑,我的鼻子很酸,很酸。
  我不知道雨辰是如何掛斷那個電話的。我當時已離開了那個房間,打電話的房間。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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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礦區回來。
  我去看了雨辰的朋友,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德堰。
  德堰説,他和雨辰之間的確極要好。但是,他只是知道雨辰,而不是瞭解。雨辰做事很出人意料,所以他從來就不明白雨辰的心思。他知道的雨辰,就是雨辰告訴他的那個雨辰,他知道雨辰所有的故事,但卻從來不知道明天的雨辰會發生什麼故事。
  告訴德堰雨辰的死訊。德堰並不驚訝,只是冷冷着,嚴肅的臉孔上勉強出一絲笑意:“他是該死的。”
  那時的我的驚訝,不亞於聽説耶穌死後進了地獄!
  德堰又説道:雨辰太沉重。愛情,事業,人生,他並非不如意,而是覺得不如意。他太強求,所以太累,所以他該死。
  “豈能盡如人意……”德堰長歎。
  德堰長歎時,我看到他空空四壁的小家、不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
  德堰説,雨辰太累,但他以累為樂。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雨辰畢業時給同學的留言竟是:身為男人,就應該象駱駝一樣負着沉重在沙漠上走。行於沙漠,已然艱難,他卻還要負着沉重。
  “而且,這些沉重還大多是他自找的!”德堰顯得有憤然。
  德堰解釋道:“我永遠不明白一句諾言有什麼沉重。一個七天的女孩,一個七年的約期,卻讓雨辰步履維艱;一枝曇花的馨香,或許只有在暗夜中才能嗅到的一絲香氣,也讓雨辰心疼如割如裂;一個微細得幾乎可以忘卻的錯誤,又幾乎讓雨辰終生愧責。我不明白,雨辰活着還有什麼?
  除了沉重,他還有什麼?!”
  我這才明白,雨辰的絕筆《黎明》中的那幾句:

“風淒冷的凝成諾言
  像層層疊起
        又倒下的
  磚牆
  撲打在我的背上”
  德堰靜靜地聽我説完這一段,問道:“他怎麼死的?”
  “咳血。死於心絞痛。”我説。
  “嗨,我原以為死於自殺呢。很多詩人都這樣。”德堰問道,“不是嗎?”
  我的嘴角牽起一絲笑意,説:“你難道不知道雨辰非常珍惜生命?他不是厭世者。”德堰也笑:“雨辰認為時間會釋解一切,所以他當然想長命百歲了。但問題是,他那樣的沉重,是生命能負載得了的嗎?”
  “所以他死了。”我補充道。
  “咳血而死。”德堰接了下去。
  那時,我和德堰相視一笑。我第一次見到德堰眼神中的滿足。

  德堰也給我談了梅兒。
  德堰無法理解雨辰為什麼會放棄梅兒:“我不理解!事實上,梅兒已真正成為雨辰生命中的第三個戀人。梅兒的温柔無時不在撞擊着雨辰的心。我最後一次見到雨辰的時候,他只是以歡悦的口吻談着梅兒,那時,我已聽不到等你的名字。”
  “只是我不知道,雨辰究竟是選擇了忘記,還是逃避。”德堰長歎。
  德堰接着説:“和雨辰的絕大多數朋友,也包括平在內一樣,我認為梅兒適合雨辰。但雨辰始終認為,他應該刻守那一個諾言。雨辰曾説,如果有結果,也會是在七年的約期以後,而且,他無法保證。”

  “平呢?平適合他嗎?”我問。
  ……
  “適合,但也不太適合。”德堰想了很久,才這樣答道,“平其實是適合他的。但一切太早,太早。經過一段隔閡以後,他倆雖可以理解,但已無法走在一起了。”
  “我很遺憾。也只能遺憾。”德堰説道,隨即他又看出了我的想法,“至於她,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我沒想明白,從來沒有。儘管,開始,我認為他們合適。”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  靜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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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坐在澄心居里,我打開了房間的頂燈,這是我第一次不是在台燈下寫這些東西,我不再想那些幽暗靜謐的感覺。
  我很累。但是,這無法抵消我心底的震撼。
  德堰告訴我等你的名字時的那種震撼!
  臨走時,我問德堰:“知道等你的真名嗎?我只知道雨辰偶而叫她吟兒。”
  德堰答道:“我不知道她姓什麼,我只知道,她叫曉吟。”

  那一剎那,我近乎昏厥。
  她也叫曉吟。黃曉吟。我的女友。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初次見到澄心居牆上那幅《曉吟》詩時,我會有心悸的感覺,我也才明白,為什麼雨辰在寫完兩首絕筆後不久,説他見到了一個很象等你的女孩。
  他其實是見到了我的女友曉吟。

  《曉吟》一詩其實是一首藏頭詩。“曉吟雨辰,久分必合”,難道註定雨辰只能見到曉吟,而見不到等你?
  難道雨辰能未卜先知,亦或,他有預感?!
  寫詩的時候是九六年九月,而見到曉吟,則是在九七年的四月間了。

  我開始抽煙了。雨辰,對不起,我打破了你所有的習慣,在你的澄心居里。
  因為,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曉吟、雨辰、等你和我,以及另一個杜。

  從昨天到現在,我都在為這個事實而痛苦,致深的,也致命的痛苦。
  我才明白,雨辰為什麼會在《十四個煙頭的故事》中被煙嗆出了眼淚。
  “眼淚的味兒是鹹的,鹹鹹的……”雨辰曾這樣説,説給他的吟兒聽。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  靜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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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快地抽完了一支煙,但我決定不再抽。
  煙不好抽,萬寶路太嗆。
  況且,抽煙並不能解決問題,不如喝白開水。

  我讀了等你給雨辰的所有信件。等你是一個温柔細膩又有些小鳥依人的令人不禁憐惜的女孩。
  等你似乎很喜歡在信中夾寄予些什麼。在這些信封中,我看見了風衣領上的羽絨、繡錦的小香囊、吹過的寫着字的紅汽球、吃過半塊的口香糖和各種各樣自制的賀卡和小物件。最後一些給雨辰的信中,還夾上了幾絲黑黑的頭髮,並精心的挽成了一個結……
  等你會在信中給雨辰談些瑣屑小事,比如安琪兒車被偷了,弟弟的頭髮因停電而只剃了一半,班裏來了個很漂亮的女同學之類的。
  等你很謹慎的描述着自己的感情。比如她會把感情分成十份,並宣告:五成以下是喜歡,而五成以上才是愛。然後一份一份的數給雨辰,就象小孩子分糖果。——這不免有些戲謔的味道。但是,從一些信件中,我還是能體味到“愛”的感情:
  “雨辰,初戀是美麗的。美得就象一個錯誤,我不能否認,你是我的……,真的。但是初戀往往很難成功,我不希望它成功。現在忽然覺得一輩子只Love一個人是多麼困難,這樣會由於翹首等待最合適的而錯過前面的風景。每次,我都為自己的付出,心疼得不得了……”
  等你的感情中摻雜着理性,而理性中也往往滲出感情的脈動。我相信她是在矛盾中給雨辰寫下這樣一封信的:
  “我爸爸和幾個朋友承包了一個鐵廠,如果的話,我會去那個地方。那是個非常非常偏僻的山區,我想在那裏尋找我的愛情和事業。別人説我幼稚也好,浪漫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上幾年,如果不適應,再出來也不遲。我有足夠的時間得到實驗結果的——我看過地圖,那裏有鐵路可以通向廣元。……你知不知道,我的頭髮已經很長了,寄三條給你吧。”
  於是那封信裏,便夾上了三條髮絲。
  等你的最後一封信什麼也沒有寫。只是寄了一張賀卡,寫着“有人惦着你,特別是年輕秀氣而可愛的女孩。——這是一種難得的温馨。”
  我執着這張不知被誰不留心在窗櫺上夾裂了的心形賀卡,讀雨辰《我在一張賀卡下長思》,我的心便如賀卡一樣,不知被誰生生的撕裂開來了。
  這封信發出的日子是九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只是聽説,那時,等你已經自費去讀了一所大學。
  只是聽説而已。

  雨辰呢?
  雨辰是一個十分細膩又十分重感情的男孩。我往往覺得他是赤裸的。在鄭州初見到他,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喜歡錶白的人。他從不介意把自己的作品給任何人看,如果你願意聽,他甚至會十分細緻地給你剖解作品中的他的感情。——也正是因此,我才能較多的瞭解雨辰。
  雨辰很健談,性格也很開朗。他很愛笑,面對任何事情,雨辰都能笑得起來。——除了在深夜的燈下,在他執筆的時候。

雨辰非常非常的細心,這和他的開朗似乎有些不相稱,但的確如此。例如這個抽屜裏,他所有的詩文集和影集日記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打開靠內側的一個盒子,赫然裝着一大堆的小零碎:平給他的“一隻大腳舉着的一隻拖鞋”,“四十七顆幸運星”,“受傷的天鵝”,……甚至,我還找到了雨辰曾經給我提到過的,等你在車站送他時買蘋果剩下的一枚一元硬幣!
  ——硬幣上已鏽跡斑斑……
  雨辰的書信整理得非常條理。所有的信件被分類整理放在櫃子裏,然後放上開瓶後的風油精。特別是等你的信,按發信日期編號排序,整整齊齊地列在那裏……
  靜靜的,敍述着一段情節,一段心情……

  至於曉吟。印象中的她是活潑可愛,很有朝氣很有抱負的一個女孩。
  四年前,與她相識時,便覺她談吐頗為不俗,而且極富機智。例如我和她都喜歡辯論,常是各抒已見,平分秋色。而有一次,她説:你註定這一輩子絕對辯不贏我。望着她驕傲地仰的小腦袋,我微微一笑:“怎麼可能,任何事物都是……”我的“具有兩面性的”幾個字還沒有説下去,她已看出了我的意思,説:“即便你贏了,也是我讓你的。”説完,很狡黠的一笑。於是,我便註定了永遠最多隻能戰平的命運。
  她的理想是一個現代女性,有自己的事業,有社會地位。她覺得自己適合外交官一類的職務,或者就是商界中的一個女強人。
  事實上,我是很喜歡這樣一種類型的女孩的。我並不喜歡一個“家庭婦女”類型的女孩。我總固執的認為:一個沒有社會地位的女人,很難有家庭地位。所以,我未來的她,是定位在一個社會化的職業女性的標準上的。
  而且,我希望她很有能力,甚至,有超過我的能力和實力。——因為,這種超越實在是一種壓力和動力。
  曉吟給我的印象在很多方面接近這種目標。而且,她還温婉可人,兼有女性的温柔的一面。
  所有所有,決定了我必然愛上她。

  於是,四年多的漫長等待中,我總是在完善自己,同時,也在完善着她。我在想,以曉吟的能力,我見到她時,她會是怎樣怎樣的優秀。作為一種前提,我也必須讓自己足夠的優秀,否則,一個明智的女孩是不會選擇我的。
  我知道自己的期待是漫無止境的,我從來不知道再見的那一天是哪一天。所以也無法揣度那時的曉吟會是怎樣的一個曉吟。我只是善意的、主觀的去假想她的發展,也假想見面的那一剎,她的成功將會帶給我的壓力和動力。
  於是,愛的標的被時間和空間擺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高。我也越來越努力地去成就自己。
  從理性的角度上來講,我甚至期望這種良性的循環永遠也不要結束。

  但,並不如我所願的,曉吟又出現了。更進一步的解釋這句話是:曉吟如我所願地再一次出現了,然而,出現在我面前的曉吟並不如我所願。

  曉吟變了很多。理所當然的,她成熟了。她不再象以前一樣活潑,有尺度的開朗也使得她不再輕易地表露自己。有時候她會沉重地去想一些事情,有時候卻又能放得很開。
  這些就如同蠶必將變成飛蛾一樣的自然。
  但是,我無法接受的是,她不再是那樣一個熱衷於自己的事業的女人。我所欣賞,或者説我構想的那個標的化的女性,應該是可以放棄一切去追求自己事業的女性。
  ——有無數個朋友批判了我的這種想法。因為我也是一種事業化的男人,我甚至會為此而放棄一切,例如愛情和婚姻。如果我再有這樣一個妻子,結局便可想而知了。但是,我一直固執的選擇了這種感情的目標,就如蒼松固執的選擇了山崖一樣。我需要的是她給我的那種壓力和動力,而這些,是一個羅唣不休的家庭婦女永遠也不能給我的。
  曉吟並沒有變成一個羅唣不休的家庭婦女。——這也還總算讓我有一點欣慰。但是,她似乎已經決定放棄了自己事業的,去成就他的事業。她本來在北京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想依照她的能力,她也有發展的機會。但是他卻毅然辭職,去了山西,幫助杜去經營他父親的公司。無可否認,對於他和她來説,這無疑是一條捷徑,甚至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所思想的那個曉吟,卻是不會選擇這種捷徑的。
  有人跟我説起過爬梯子上樓的事。當時我很是震驚,我在一剎中明白了自己與別人的不同。我會選擇一步一步的樓梯,而絕不會選擇別人搬來的梯子。因為,如果樓頂上沒有好的風景,我至少還可以遁着樓梯一步步下來;而爬梯子的人,在別人撤去了梯子後,便只能困死牆頭了。
  我不願意將自己的所有依附於一把不是自己掌握的梯子。儘管這梯子看來很新、很結實,或者,還會有人扶我很快的爬上去。我不願意投機,就如我喝酒從不划拳,到我了,平乾一杯,不也省了些心計?

  我沒有批判曉吟的意思,絕對沒有。她和杜很合適,如果她真是執着一種成就他事業的想法的話。她選擇杜,也必然選擇這樣一種生活,否則,她就去當一件漂亮的飾品。

  我唯有不明白的事是:雨辰的等你和我的曉吟是不是一個人。
  我雖然認定雨辰不會騙我,但我還是決定明天給曉吟打個電話。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  寂靜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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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曉吟通了電話,她顯然還記得雨辰,她説:“他給我的印象很深。不過,事實上,去年在鄭州,我是第一次見到他。他説我和他女朋友的名字一樣都叫曉吟。而其實我並不是他那個筆名等你的女友,我甚至根本不搞文學。”
  於她不搞文學這一點,我是深信的。
  曉吟接着説:“雨辰曾試圖接近過我,我拒絕了。相信你知道我拒絕他的理由。不過,我樂意跟他做個可以談心的朋友。”
  我笑了,説:“他不會拒絕。雨辰樂意與任何人談心,但幾乎沒人能懂。”
  曉吟也笑了,説:“是啊。譬如我曾問他為什麼選擇我。他就坦誠答道是因為我象等你。然後我要他舉個例子。雨辰就呆想了好一陣,最後笑着説:譬如名字。”
  我有些興趣了,問道:“你怎麼説呢?”
  曉吟顯然有些疑惑:“我現在都不明白。我當時只是隨意説了一句:名字只是個殼。雨辰聽完,愣了愣,就走了。”

  從打完電話直到現在,我都在想這件事,我甚至在假想雨辰聽到這句話時的神情。因為,自那以後,雨辰再也沒有找過曉吟。

  雨辰意識到了什麼?
  我非常仔細和謹慎的思考着這個問題。我發現,雨辰和等你之間的感情竟是那樣的虛無。只有短短的七天的情節,而後就是漠漠的相思、書信,再接下來就是空白。雨辰所揹負的,一直髮以來不過是一個諾言,和一個詩化的名字:等你。

雨辰不得不思考的問題是:若干年之後,他再見到的等你,如果已經變成了他眼前的曉吟的形象,他可以接受嗎?——顯然,等你和曉吟是完全不同的!
  雨辰在一生中,始終保持着詩性的一面,甚至在為生活生存以及現實所苦所累時,亦是如此。然而,他無法知道,等你會不會這樣。況且,從等你最後寄出的一些信中,他已隱隱地感到等你的改變。那些信中摻雜着一些成熟的、非詩性的理性。譬如等你對愛情的一些想法和認識。
  我再深入想一點,就發現雨辰一直深愛着的等你,只不過是一個名字、一個殼!如果雨辰理智一點考慮,就不得不想到,這個殼會不會在若干年後發生變形,或者説,殼內的東西會不會發生質變。詩性的到理性的,情感化的到現實化的……等等一切,如果都作用在等你這個殼上,結果,不堪設想……
  而痛心的是,等你的信中,明明昭示着這些!

  我似乎找到了雨辰的死因了。雨辰明白他追求曉吟只不過因為她與等你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有一個共同的殼而已。那一剎那,他也就明白,等你只不過是一個殼!多年來他苦心經營、痴痴等待的只是一個殼!他永遠無法保證這個殼裏的內容,在他與她再見時,是否保存如昔!
  於是,雨辰痛苦。於是,雨辰死於心絞痛!

  我這才明白,德堰為什麼會問我雨辰是否死於自殺。明白這一點時,我的心竟也隱隱的絞痛起來!

  因為,我所愛的曉吟也不過是一個殼!我用了數年的時光,精心修整出的一個殼。雖然我見到了曉吟,但是,我其實也和雨辰一樣,只見到了一個名為曉吟的殼!
  我所想、所愛的那個曉吟實在是不存在的。因為,那只是我思想中構畫的一個標的。儘管原始的標本是電話另一端的那個曉吟,但是,真實的和我思想中構畫的曉吟卻作着不同的發展!
  結果是,我最終守候着的,原來只是一個名字,一個殼。

  我,竟然也步入了和雨辰一樣的慘境!

  我已經感受到雨辰死時的那種痛苦了。
  不過,我早已習慣承受……

  當我清醒過來,看清了眼前爍亮的枱燈,並輕觸到它的真實時,我才確信自己並沒有和雨辰一樣死於心絞痛。
  我看來有幾分幸運。

  在閒翻雨辰的詩文集時,我在他的一個“段字片語”的思想火花集中,找到了他寫給女友琦的一封信的片段:
  “因為怕受傷害,有些人寧願放棄自我,把‘我’葬於心的泥土裏。而有些人忍着錐心的痛,把自己從一層虛無而堅實的殼裏蜕出來。前者表似仁慈,內卻殘忍;後者就如蛇蠶一樣,在痛苦中拋擲過去,從而得到了新生。
  “也許,多年以後,在陽光下,在林蔭間,或在生命的里程碑前看,細看那曾經蜕下的殼,也會發現那殼的美麗來。
  “曾想過,蛇和蠶為什麼不放棄蜕化的苦痛。現在才明白,逃避現實,逃避自我,最終只是毀了自已的前提。試想,蠶和蛇若不蜕去那層皮,即使會享有暫時的安寧快樂,最終還是會困宥其間,而終至墮落和滅亡。真正的蠶不但能作繭自縛,也能破繭而出,最後羽化成美麗的蠶蛾。
  “而真要破繭而出,也得先有那麼多次痛苦中的蜕變。
  “一生,不也如此。需要許多許多次的沉淪、再生、再生、沉淪。每一次陷足泥潭,都需要有向苦痛挑戰的勇力。否則,你雖有片刻的安寧,最終也無法上岸,而困死於泥沼之間。‘沉淪’二字便將是你最終的註腳。”
  寫信的日子是九三年八月十七日。那年,雨辰十七歲。

  我想我已明白雨辰要我來澄心居看什麼了。
  我想,雨辰也該欣慰了。
  我想,我需要靜靜地休息一下。畢竟,我的心還有滴血的感覺。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          夜
  ========================================
  明日就要離開澄心居了。
  返回鄭州。
  畢竟,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

  雨辰的死,是讓我痛心的。但如同失去曉吟一樣,我也可以承受。
  就象雨辰承受痛苦和沉重一樣。
  不同的是,雨辰因此而死,而我,還活着。
  如蠶,如蛾。

  雨辰是該滿足的。就如德堰所説,並非不如意,只是雨辰自覺不如意而已。雨辰的沉重大多是自找的,就如同那種永無止歇的不滿足一樣。
  德堰可以因為一個空徒四壁的小家中新添了一個小生命而滿足,可以因為得了我這樣一個可以交談的朋友而滿足。而雨辰,卻沒有因為得到平的友情、梅兒的愛而滿足!他只是無盡止的膨脹着等你的影子,為這個影子而沉重,而不滿足!雨辰寫詩,但許多朋友認為他的詩不及散文,為了一個頭銜,一個表徵,雨辰也沉重,也不滿足!雨辰寫一個諾言,直寫得杜宇啼血,桔紅泯滅,而他仍覺“不夠盡意”,他仍然沉重着沉重,仍然不滿足!
  不滿足於沉重,於痛苦,於,一個殼!
  雨辰是該滿足的。

  但是,雨辰死了。還在他自覺不滿足的時候。

  為什麼他不回到澄心居來呢?
  他説“默然心自澄”,想來是説給別人聽的。譬如是説給我聽。
  雨辰自己,卻是從來不懂得澄心的道理的。
  或許是他不願意懂。

  我是揣着一頁稿紙來到澄心居的。
  那頁稿紙上沾着血跡。雨辰伏稿而逝。
  稿紙上寫着的,就是這數篇日記前的那段文字,那段雨辰本來打算寫成他生命中的第三篇《石像的憶述》的文字。雨辰一邊忍受着咳血的痛苦,一邊回想澄心居的鐘聲和蟬鳴,他的眼前,仍生動的浮着我現在坐着的窗前的所有鮮活的形象。
  而他,卻再也沒有力氣走回澄心居來了。

  回到澄心居,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如雨辰一樣,“關掉房間的頂燈,擰亮那盞擱置已久的枱燈”,然後,將那頁殘稿抄在《痴守》集的末尾,我本想順着雨辰的思路幫他續寫下去,但我卻找不到雨辰固有的那種沉重,也沒有雨辰那樣的文筆。
  我失敗了。
  我只在這篇殘稿的後面寫上了這些天在澄心居里的感受,真實的激撞在我心裏的感受。

  我打算返回鄭州後,為雨辰而做一個Internet主頁,名字就叫“澄心居”,我希望,讀雨辰作品的人,都能有我現在在澄心居里的感受。我也希望,讀者,不再有作者一樣的痛苦和沉重。
  因為,作者已逝,苦痛和桔紅一樣,也該泯滅了罷。

  臨末了的時候,我也效雨辰般的,在這些日記的最後,以及澄心居所有作品的前面,寫上三個字:
  此為序。

石像的憶述



在死神用鐮刀“鋸”開我們握着的手之後
  你被
  拋進 長江的源頭

  撈不到你的屍首
  於是 我佇成一尊斑駁的石像
  在江的這頭
  把數萬年的時光
  輕輕一丟
              ——詩作《分手之後》代序

  我已寫過多少篇《石像的憶述》了呢?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早些年是每年都能有一篇,多年不寫了,記得最近的一篇是96年底寫的。
  又回到了家,只有在家的這種氛圍中,我才又找到了屬於詩人雨辰的那種感覺:鐘聲、蛙唱、幽深的暗夜和一隻拍打在窗紗上的飛蛾。我這才能聽到它們的聲音,看到它們的形象,或靜止,或狂燥,或虛無,或真切……
  所有所有,在我握筆窗下的那一剎間,便如雕塑般凸現了出來。

  關掉房間的頂燈,擰亮那盞擱置已久的枱燈,吟,我開始回溯曾經和所有,一如既往的探索着那個只有心的跳動的世界。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五日  晴   夜、無星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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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給父親做壽,向公司請了兩週假,我回到了家。事實上,我是想用這樣長的時間來整理一下我的思緒,回思一下曾經的粉紅與蒼白。
  環視四周,情境依舊。記得一個叫雨辰的男孩子,曾坐在這裏,聽風沐雨,朝思暮念,為了一個筆名“等你”的女孩,寫着斷腸詩文。記得詩文裏有暴雨的夜、稀疏的星、落葉的樹,也有一尊碎裂的石像和幾隻碎裂了又碎裂的小玉龍。
  那個叫雨辰的男孩沒有過眼淚。從來沒有。儘管他痛苦着時間與空間的阻隔,痛苦着風雨兼程的孤獨,也痛苦着她的痛苦。那個叫雨辰的男孩沒有過失望,最後的一篇《石像》中,他寫道:“江水嗚咽奔騰了萬年之後,終於睡死在我的面前。石像已裂,箭已不存,手已不存。心已沉積為沙漠腹地千里之下的一掬沙礫,沉寂在每一個過客空對無語的神情和蒼促遠去的背影裏。我的眼睛散落在河牀之底,乾枯的眼神夜夜向天,看,殘月依舊,嬌美如初……”
  後來雨辰死了。
  記得他咳血而死。
  雨辰死的時候,只給我留下了兩首詩,一首是《黎明》:
  寒夜正在逝去

  我看到光亮
  正從樹的背後
  悄然升起

  生命總把自己的影子晃盪
  搖曳着沉重
  渾厚的氤氲
  在一支鋼筆的墨囊中
            狂動

  風淒冷地凝成諾言
  像層層疊起
        又倒下的
  磚牆
  撲打在我的背上

  曾經
  咳血的日子早已遠去
  幕後的沉寂
  早已被敲醒
  在啄木鳥的
        堅喙之下

  而我顫動的手指
  讓一箋睡死的思緒
  舞動在
      前台
  看得出,這首詩是寫給“等你”的。雨辰説,他也記不得是多久寫的了,但是寫完不久後,他就看到了一個很象“等你”的女孩。再後不久,他就死去了。死的時候,好象有一種碎裂般的痛苦。
  雨辰留給我的另一首詩是《詩人》:
  月亮早已成為一種表徵
  懸浮在我的頭頂
  在輝影之下
  我把默然 佇立得
            觸手可及

  肢體在舒張
  一切在飛散 遠離
  軀殼不復存在
  情節被痛苦吞噬
  影子
    盪滌在影子裏

  我的頭顱
  早已被踐踏被粉碎 被
             現實吞食

  只剩下思緒
  刮下一點
  就
   算作了詩
  雨辰能把詩寫成這樣,似乎是徹悟了。於文學,他死時是安祥的。他的那種碎裂般的痛苦,應該是來源於“等你”這個文學的、而非現實的名字罷。我想。

  雨辰所有的信件都靜靜的躺在我面前的抽屜裏。他死時曾叮囑我要來看看,好好看看。我想,他是要告訴我些什麼。於是,我來到了雨辰的“澄心居”。其實,也就是我現在坐在的這個臨窗的小房間。
  記得雨辰曾説房間後壁上貼了一幅字,上書“澄心”二字,左右各一條幅,分別是“默然心自澄”、“謙遜品漸高”。前面臨窗,窗台上有一盂文竹,清翠繁茂。而現在,我卻沒有見到這些。問過雨辰的父親才知道,雨辰前年冬天回過澄心居。回來只在澄心居里呆了三天,走的時候,換下了澄心居的橫幅,題上了一首詩《曉吟》——看到這幅題字時,我心裏竟然隱隱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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