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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散文:公寓生活記趣

欄目: 愛情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6.26K

導語:張愛玲,中國現代作家,原籍河北省唐山市,原名張煐。1920xx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一幢沒落貴族府邸。作品主要有小説、散文、電影劇本以及文學論著,她的書信也被人們作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1944年張愛玲結識胡蘭成與之交往。1973年,張愛玲定居洛杉磯,1995年9月8日,適逢中秋節,張愛玲的房東發現她逝世於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因動脈硬化心血管病而去世,終年75歲,被發現的時候她已經過世一個星期。9月30日,生前好友為她舉行了追悼會,追悼會後,骨灰被撒入太平洋。

張愛玲散文:公寓生活記趣

讀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兩句詞,公寓房子上層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驚然。屋子越高越冷。

自從煤貴了之後,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成浴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悽搶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那是公寓裏特別複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系統在那裏發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只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後接着“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在戰時香港嚇細了膽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時候,每每為之魂飛魄散。若是當初它認真工作的時候,艱辛地將熱水運到六層樓上來,便是咕嚕兩聲,也還情有可原。現在可是雷聲大,雨點小,難得滴下兩滴生鏽的黃漿……然而也説不得了,失業的人向來是肝火旺的。

梅雨時節,高房子因為壓力過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門前積水最深。街道上完全乾了,我們還得花錢僱黃包車渡過那白茫茫的護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時候,屋子裏便鬧了水災。我們輪流搶救,把舊毛巾、麻袋、褥單堵住了窗户縫;障礙物濕濡了,絞乾,換上,污水折在臉盆裏,臉盆裏的水倒在抽水馬桶裏。忙了兩晝夜,手心磨去了一層皮,牆根還是汪着水,糊牆的花紙還是染了斑斑點點的水痕與黴跡子。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户,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彷彿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瀕親切明晰起來。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待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着覺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裏,北風徹夜吹着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昧。長年住在鬧市裏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麼。城裏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着的電車——平行的,勾淨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裏去。

我們的公寓近電車廠鄰,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彷彿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宇有着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繫。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吧?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着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着一點由疲乏面生的馴服,是快上牀的孩子,等着母親來刷洗他們。車裏的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着麪包。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祕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

這裏的小販所賣的吃食沒有多少典雅的名色。我們也從來沒有縋下籃子去買過東西,(想起《依本痴情》裏的顧蘭君了。她用絲襪結了繩子,縛住了紙盒,吊下窗去買湯麪。襪子如果不破,也不是絲襪了!在節省物資的現在,這是使人心驚肉跳的奢侈。)也許我們也該試着吊下籃子去。無論如何,聽見門口賣臭豆腐乾的過來了,便抓起一隻碗來,噔噔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前往。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臭豆腐乾擔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後,再乘電梯上來,似乎總有點可笑。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對於公寓裏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帳。他不贊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撤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榴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他離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只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着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沒事的時候他在後天井燒個小風爐炒菜烙餅吃。他教我們怎樣煮紅米飯;燒開了,熄了火,停個十分鐘再煮,又鬆,又透,又不塌皮爛骨,沒有筋道。

託他買豆腐漿,交給他一隻舊的牛奶瓶,陸續買了兩個禮拜,他很簡單地報告道:“瓶沒有了。”是砸了還是失竊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時,他拿了一隻小一號的牛奶瓶裝了豆腐漿來。我們問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賠給我們的呢還是借給我們的,也不得而知。這一類的舉動是頗有點社會主義風的。

我們的《新聞報》每天早上他要循例過目一下方才給我們送來。小報他讀得更為仔細些,因此要到十一二點鐘才輪得到我們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報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捲成一卷插在人家彎曲的門鈕裏。

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銅板卻被撬去了。看門的巡警倒有兩個,雖不是雙生子,一樣都是翻領裏面豎起了木渣渣的黃臉,短褲與長統襪之間露出木渣渣的黃膝蓋;上班的時候,一般都是橫在一張藤椅上睡覺,擋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時候總得殷勤地湊到他面頰前面,彷彿要詢問:“酒刺好了些罷?”

恐怕只有女人能夠充分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點:傭人問題不那麼嚴重。生活程度這麼高,即使僱得起人,也得準備着受氣。在公寓裏“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着打雜的了。沒有傭人,也是人生一快。拋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着,等着為你添飯,雖不至於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討厭。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看不到田園裏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麼複雜的,油涸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豔的辣椒,金黃的麪筋,像太陽裏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裏,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蔑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着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其實又何必“聯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麼?我這並不是效忠於國社黨①,勸誘女人回到廚房裏去。不勸便罷,若是勸,一樣的得勸男人到廚房裏去走一遭。當然,家裏有廚子而主人不時的下廚房,是會引起廚子最強烈的反感的。這些地方我們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識眉眼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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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國社黨,即國家社會黨,三十年代韌祕密成立的右翼政黨,1937年以後公開活動。

有時候也感到沒有傭人的苦處。米缸裏出蟲,所以摻了些胡椒在米里——據説米蟲不大喜歡那刺激性的氣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揀出來。我捏了一隻肥白的肉蟲的頭當做胡椒,發現了這錯誤之後,不禁大叫起來,丟下飯鍋便走。在香港遇見了蛇,也不過如此罷了。那條蛇我只見到它的上半截,它鑽出洞來矗立着,約有二尺來長。我抱了一疊書匆匆忙忙下山來。正和它打了個照面。它靜靜地望着我,我也靜靜地望着它,望了半響,方才哇呀呀叫出聲來,翻身便跑。

提起蟲豸之類,六樓上蒼蠅幾乎絕跡,蚊子少許有兩個。如果它們富於想象力的話,飛到窗口往下一看,便會暈倒了罷?不幸它們是像英國人一般地淡漠與自足——英國人佐在非洲的森林裏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進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着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閒言閒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祕密總得公佈一下。夏天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裏。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僕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説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裏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着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閒事。為什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裏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屋頂花園裏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致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上咕滋咕滋挫過來又挫過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裏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齦裏發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會掉下來。隔壁一個異國紳士聲勢洶洶上樓去幹涉。他的太太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話,去也是自去。”他植拳擅袖道:“不要緊,我會使他們懂得的!”隔了幾分鐘他偃旗息鼓嗒然下來了。上面的孩子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麗的。

談到公德心,我們也不見得比人強。陽台上的灰塵我們直截了當地掃到樓下的陽台上去。“啊,人家欄杆上晾着地毯呢——怪不過意的,等他們把地毯收了進去再掃罷!”一念之慈,頂上生出了燦爛圓光。這就是我們的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

導語:張愛玲,中國現代作家,原籍河北省唐山市,原名張煐。1920xx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一幢沒落貴族府邸。作品主要有小説、散文、電影劇本以及文學論著,她的書信也被人們作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1944年張愛玲結識胡蘭成與之交往。1973年,張愛玲定居洛杉磯,1995年9月8日,適逢中秋節,張愛玲的房東發現她逝世於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因動脈硬化心血管病而去世,終年75歲,被發現的時候她已經過世一個星期。9月30日,生前好友為她舉行了追悼會,追悼會後,骨灰被撒入太平洋。

讀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兩句詞,公寓房子上層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驚然。屋子越高越冷。

自從煤貴了之後,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成浴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悽搶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那是公寓裏特別複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系統在那裏發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只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後接着“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在戰時香港嚇細了膽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時候,每每為之魂飛魄散。若是當初它認真工作的時候,艱辛地將熱水運到六層樓上來,便是咕嚕兩聲,也還情有可原。現在可是雷聲大,雨點小,難得滴下兩滴生鏽的黃漿……然而也説不得了,失業的人向來是肝火旺的。

梅雨時節,高房子因為壓力過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門前積水最深。街道上完全乾了,我們還得花錢僱黃包車渡過那白茫茫的護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時候,屋子裏便鬧了水災。我們輪流搶救,把舊毛巾、麻袋、褥單堵住了窗户縫;障礙物濕濡了,絞乾,換上,污水折在臉盆裏,臉盆裏的水倒在抽水馬桶裏。忙了兩晝夜,手心磨去了一層皮,牆根還是汪着水,糊牆的花紙還是染了斑斑點點的水痕與黴跡子。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户,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彷彿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瀕親切明晰起來。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待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着覺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裏,北風徹夜吹着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昧。長年住在鬧市裏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麼。城裏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着的電車——平行的,勾淨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裏去。

我們的公寓近電車廠鄰,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彷彿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宇有着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繫。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吧?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着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着一點由疲乏面生的馴服,是快上牀的孩子,等着母親來刷洗他們。車裏的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着麪包。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祕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

這裏的小販所賣的吃食沒有多少典雅的名色。我們也從來沒有縋下籃子去買過東西,(想起《依本痴情》裏的顧蘭君了。她用絲襪結了繩子,縛住了紙盒,吊下窗去買湯麪。襪子如果不破,也不是絲襪了!在節省物資的現在,這是使人心驚肉跳的奢侈。)也許我們也該試着吊下籃子去。無論如何,聽見門口賣臭豆腐乾的過來了,便抓起一隻碗來,噔噔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前往。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臭豆腐乾擔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後,再乘電梯上來,似乎總有點可笑。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對於公寓裏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帳。他不贊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撤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榴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他離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只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着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沒事的時候他在後天井燒個小風爐炒菜烙餅吃。他教我們怎樣煮紅米飯;燒開了,熄了火,停個十分鐘再煮,又鬆,又透,又不塌皮爛骨,沒有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