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印象

從小就對死亡兩字感到恐懼。特別是害怕死人，繼而害怕有死人連帶出來的妖、鬼之類的東西。因恐懼死亡而恐懼夜色，總認為死亡跟靜悄悄的黑夜有着一種不可名狀的聯繫。因此，我時常是因為聽了鬼故事，看了鬼電影而不敢在夜裏出門，甚至不敢關燈睡覺，每天晚上那燈總是要後我而入睡。那時真不知離了父母怎麼過，對死亡的恐懼真到了登峯造極的地步。不過，話要説回來，到不是自己怕死，而是害怕見到死亡，見到死人。因為我瞭解自己，死亡及死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會讓我惶惶不可終日。白天，食之無味；晚上，睡之無眠。於是，我拒絕接近死亡和死人，不讓它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點滴陰影。

可是，拒絕接近不等於死亡不再發生，死人不再出現。最早聽到死亡、死人，依稀記得是在我七八歲的時候。那是父親的一個女同事，很漂亮，很年輕，也很能幹。可是由於她的出身問題或其它一些我所不能明白的問題，她經受着無休無止的批判、檢查，檢查、批判；還有心靈、人格、肉體上所遭受的凌辱。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冬夜裏自殺了。我沒有去看她是怎麼死的，父親回來連聲歎息説可惜。從父母的嘴裏我知道了她是上吊死的，可想象不出她死去的樣子，只聽説她還尿了一牀，我眼前也就時常出現一灘水印。然而，我依然害怕。她死在父親所在學校一個大廳旁邊的教師宿舍裏，從此以後我一個人不敢穿過大廳；就是有人陪着，過那間房門時我也不敢側頭去看一眼，且是匆匆跑過。

以後的不久，又有一個女教師的父親自殺（也是教師），也是上吊，他死在自家樓梯口，聽説舌頭還伸在外面。街坊鄰居許多人都圍着去看，大人小孩裏裏外外黑壓壓一片。我還是因恐懼而拒絕接近，露着惶恐的神色只聽不看。然，晚上還是不敢睡覺，心咚咚地跳得自個的耳朵都能聽見，常常是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發愣。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騷擾着我，令我不時渾身起雞皮疙瘩。在我幼稚的思想裏，似乎非正常性死亡更為可怕，因為那離開塵世的靈魂含着冤屈，他們會在某個時刻跑出來尋求報復。當然，現在知道這實在是受了鬼故事、鬼電影的影響，這世上是決不會有冤魂野鬼跑出來復仇的事的。

也許是受其兩件事的影響，以及自己鄰居中又有一男一女兩個青年人自殺的事情發生，長大以後就一直會跟人無謂地爭論：這自殺的人到底是勇敢的，還是懦弱的？而爭論的結果總是沒有結果。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一個很難作出結論的問題。各行其説，公婆都有理。也聽人時常爭論，甚至聽到一些人在鄙夷自殺者的時候總會説：既然有勇氣去死，為何沒勇氣活下去？於是，一臉的嘲諷和譏笑，笑自殺者是懦夫。我卻以為不然——自殺者決不是懦夫。有什麼比走向死亡更為勇敢的呢？每一個自殺者，他（她）不是沒有勇氣活，而是他（她）不願意活，生命對他（她）來説已如糞土。於是，他（她）勇敢地捨棄自己的生命走向死亡，那一刻也許是他（她）一生中最勇敢的時候。

這決不是什麼嬌柔做作，也決不是什麼譁眾取寵，這實在是一種生活體驗。這種生活體驗來自我的一個親如姐妹的女友，她曾幾次鼓起勇氣試圖走向死亡，結果終究沒有成功。而現在每每想起，她還總是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她説：因為接近過死亡邊緣，現在是再也沒有勇氣走向死亡了；如今我已經懦弱得連想到死都後怕。雖然我沒有她那親身體驗，可也耳聞目睹了幾次，相信她這話是正確的，至少對她、對我來説是這樣。

我的這個女友名叫孫婷，從小嫻靜而活潑，柔弱而美麗，聰慧而知禮，父母視她如掌上明珠。在父母身邊她享不盡的疼愛與呵護，可是世事多變，自她成婚以後，命運卻再不青睞她。她在情感的狂風激浪中幾度沉浮，幾度絕望，由於天性的孤傲，她不願企求，深藏心中，一次次與自己抗爭。當每一次戰勝了那個有思想，有靈魂，有血有肉有軀殼的自我以後，便有了離棄塵世走向死亡的勇氣。她也像我小時侯聽到的那幾例自殺一樣，試圖上吊；她曾用我在電影裏看到的自殺一樣，試圖割腕。然而總是因勇氣不足，還貪戀塵世而沒有如願，只是在她的手腕上至今還留有淺淺的刀痕，那是她幾經走向死亡的見證。

終於，有一次，她鼓足了勇氣，她喝下了不能進入人體的液體。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無力説話，只是緊閉着眼睛，用自己的手緊緊地掐着咽喉部，眼淚止不住地從她那緊閉的眼中流出，順着面頰流進嘴裏，流向脖子……我們把她急送進醫院，竟有幾家醫院的醫生説沒有儀器作咽喉檢查，無能為力。幾經周折，終於在一家部隊醫院落了腳。醫生在檢查及詢問了情況後，讓她喝水洗胃。我們架着她，在自來水龍頭前一杯一杯地強行灌她喝下去。就這樣，喝足了吐出；吐完了再喝，一直到醫生認為胃中存有的異物不多才作罷。然後，醫生又配了一些藥物，説是洗腸用的，在醫院掛滴觀察了好幾天。她吵着要回家，醫生在家屬簽字後千叮萬囑一定要定期到醫院作檢查才准許出院。當然，我知道後來她沒有再去作過檢查，她告訴我説，如果真的留下了什麼後遺症而使她離開這個世界到也乾淨了。聽她説這樣的話，我的心在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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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後，我笑問她當時的感受，她説：難受死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她給我描述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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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真的一點都不再有其它念頭，忘卻了身邊的一切，很勇敢很毅然地把那液體倒出來，往嘴裏送。其實，當那液體一碰到舌頭、咽喉，就感覺難以承受了。那古怪的氣味，那辛辣的液體一進去就使得體內五臟六肺都像在大海裏翻騰。剛喝完備用的那些已經全身難受得只想在地上打滾，尋找個洞什麼似的鑽進去。不到半分鐘，那胃就被刺激得開始造反，我簡直懷疑是不是裏外翻了個個，把所有的東西都倒了出來。直到吐不出什麼來了，它還不肯罷休，還在那裏搗騰，讓你嘴不能閉，一張一合地恨不得把肚中的腸子給牽扯出來。然後從嘴、喉、舌道到胃腸都感覺像燒灼似的燙疼，一陣緊似一陣，而那難聞的氣味還從口腔裏不斷地往你的鼻孔裏鑽……洗胃那陣，胸中真似翻江倒海，撐得那胃壁破了似的，只往外溢水。這一切痛苦沒有經歷過的根本想象不到，到現在我還心有餘悸，不知道當時自己是哪來的勇氣，竟向着死亡邁步而去。

而最讓人感到恐懼的是人的眼光，這也是我不會再有勇氣自己主宰自己走向死亡的原因。那裏有醫生的眼光，有陌生人的眼光，更讓人怯懦的是親人的眼光。當你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時候，你的親人的靈與肉也在遭受着劫難，特別是你的父母和孩子。他們的痛苦不亞於你，這痛苦來自於你的痛苦，來自於你對他們的背叛，還來自於世人的唾沫。於是，他們因你而默默地承受着這一切，這一切是你強加給他們的，他們無法推卻，但是他們的眼光抵禦着這一切。這眼光變得冷漠，在冷漠之中流露出些許痛惜，些許愛憐，些許厭惡，些許憎恨……對於你的自戕，對於你的背叛，他們不能夠原諒。所以，走向死亡的那一刻應該是勇敢的，只有懦弱者才貪戀人世，才貪戀紅塵，而我現在就是一個懦弱者。


聽着孫婷的敍述，我還是體驗不到她的那些感受，但我相信她的話。於是，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思想，哪怕別人説你頑固不化。我還是要説，活着沒有什麼，一個人爹媽生下來就活着了，與勇氣無關；到是那自己主宰着自己走向死亡的人是最勇敢的。勇敢在於他（她）能拋棄整個世界，勇敢在於他（她）能背叛所有親人，勇敢在於他（她）能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便是生活留給我的死亡印象。

從小就對死亡兩字感到恐懼。特別是害怕死人，繼而害怕有死人連帶出來的妖、鬼之類的東西。因恐懼死亡而恐懼夜色，總認為死亡跟靜悄悄的黑夜有着一種不可名狀的聯繫。因此，我時常是因為聽了鬼故事，看了鬼電影而不敢在夜裏出門，甚至不敢關燈睡覺，每天晚上那燈總是要後我而入睡。那時真不知離了父母怎麼過，對死亡的恐懼真到了登峯造極的地步。不過，話要説回來，到不是自己怕死，而是害怕見到死亡，見到死人。因為我瞭解自己，死亡及死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會讓我惶惶不可終日。白天，食之無味；晚上，睡之無眠。於是，我拒絕接近死亡和死人，不讓它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點滴陰影。

可是，拒絕接近不等於死亡不再發生，死人不再出現。最早聽到死亡、死人，依稀記得是在我七八歲的時候。那是父親的一個女同事，很漂亮，很年輕，也很能幹。可是由於她的出身問題或其它一些我所不能明白的問題，她經受着無休無止的批判、檢查，檢查、批判；還有心靈、人格、肉體上所遭受的凌辱。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冬夜裏自殺了。我沒有去看她是怎麼死的，父親回來連聲歎息説可惜。從父母的嘴裏我知道了她是上吊死的，可想象不出她死去的樣子，只聽説她還尿了一牀，我眼前也就時常出現一灘水印。然而，我依然害怕。她死在父親所在學校一個大廳旁邊的教師宿舍裏，從此以後我一個人不敢穿過大廳；就是有人陪着，過那間房門時我也不敢側頭去看一眼，且是匆匆跑過。

以後的不久，又有一個女教師的父親自殺（也是教師），也是上吊，他死在自家樓梯口，聽説舌頭還伸在外面。街坊鄰居許多人都圍着去看，大人小孩裏裏外外黑壓壓一片。我還是因恐懼而拒絕接近，露着惶恐的神色只聽不看。然，晚上還是不敢睡覺，心咚咚地跳得自個的耳朵都能聽見，常常是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發愣。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騷擾着我，令我不時渾身起雞皮疙瘩。在我幼稚的思想裏，似乎非正常性死亡更為可怕，因為那離開塵世的靈魂含着冤屈，他們會在某個時刻跑出來尋求報復。當然，現在知道這實在是受了鬼故事、鬼電影的影響，這世上是決不會有冤魂野鬼跑出來復仇的事的。

也許是受其兩件事的影響，以及自己鄰居中又有一男一女兩個青年人自殺的事情發生，長大以後就一直會跟人無謂地爭論：這自殺的人到底是勇敢的，還是懦弱的？而爭論的結果總是沒有結果。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一個很難作出結論的問題。各行其説，公婆都有理。也聽人時常爭論，甚至聽到一些人在鄙夷自殺者的時候總會説：既然有勇氣去死，為何沒勇氣活下去？於是，一臉的嘲諷和譏笑，笑自殺者是懦夫。我卻以為不然——自殺者決不是懦夫。有什麼比走向死亡更為勇敢的呢？每一個自殺者，他（她）不是沒有勇氣活，而是他（她）不願意活，生命對他（她）來説已如糞土。於是，他（她）勇敢地捨棄自己的生命走向死亡，那一刻也許是他（她）一生中最勇敢的時候。

這決不是什麼嬌柔做作，也決不是什麼譁眾取寵，這實在是一種生活體驗。這種生活體驗來自我的一個親如姐妹的女友，她曾幾次鼓起勇氣試圖走向死亡，結果終究沒有成功。而現在每每想起，她還總是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她説：因為接近過死亡邊緣，現在是再也沒有勇氣走向死亡了；如今我已經懦弱得連想到死都後怕。雖然我沒有她那親身體驗，可也耳聞目睹了幾次，相信她這話是正確的，至少對她、對我來説是這樣。

我的這個女友名叫孫婷，從小嫻靜而活潑，柔弱而美麗，聰慧而知禮，父母視她如掌上明珠。在父母身邊她享不盡的疼愛與呵護，可是世事多變，自她成婚以後，命運卻再不青睞她。她在情感的狂風激浪中幾度沉浮，幾度絕望，由於天性的孤傲，她不願企求，深藏心中，一次次與自己抗爭。當每一次戰勝了那個有思想，有靈魂，有血有肉有軀殼的自我以後，便有了離棄塵世走向死亡的勇氣。她也像我小時侯聽到的那幾例自殺一樣，試圖上吊；她曾用我在電影裏看到的自殺一樣，試圖割腕。然而總是因勇氣不足，還貪戀塵世而沒有如願，只是在她的手腕上至今還留有淺淺的刀痕，那是她幾經走向死亡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