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黃河縱橫一萬里，蜿蜒長堤守護五千年。河之陰，堤之陽的開闊地，是一片叫做黃河灘區的地方。在這片看着黃河臉色生存，謹小慎微、飄忽不定的平原上，散落着無數的村莊。其中有一個，我親切地叫它“故鄉”。
春來了。村莊、河流、大地、小草、樹木、麥苗都被温柔的春風從沉睡中喚醒。抖落朦朧，舒展身腰，吐出新蕾，綻放微笑。那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花團錦簇的桃樹、杏樹，花瓣雪白中透着粉紅，透着嫩綠。以千姿百媚的妖嬈舉止，勾引着人們的視覺神經。村莊因之喜上眉梢，村人因之滿面春風。
我來了。在一個豔陽高照的午後，像那個打魚的晉人，迷失在我最不該迷失的桃花叢中。嬌豔的花蕊，迷離了我的雙眼，撲面的清香，麻木了我的鼻孔。想想真是的，我沒有浪跡天涯，卻找不到回家的路徑。情急之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凝神靜氣，讓神志在花間尋找記憶的蹤影。
是啊，記憶中的這片土地是流動的。每年夏末，進入主汛期的黃河，像一匹狂傲不羈的脱韁野馬，在奔騰咆哮中揚起排天濁浪，飢不擇食的猛獸一般，吞噬這剛剛長出秋苗的土地。眼睜睜地看着大片大片的土地在呻吟中消失，在淹沒中退縮。一夜之間，承載灘區人生存的土地，便像一個慘遭蹂躪，飽受欺負的孩子，蜷縮在村莊的周圍，驚恐地望着眼前那一片汪洋。
慢慢地，黃河長大了，脾氣温順了。灘區也生長出富足，蓬勃出興旺，桃樹、杏樹、梨樹紛紛在這裏安家落户，黃河灘區再不是貧窮落後的代名詞，永遠告別了昔日的蒼涼。每到初春，村東邊那百餘畝桃樹，與村內各個角落裏寂寞開放的杏花、梨花遙相呼應，在黃河灘區盛開出嬌豔的心情。
桃樹下，開始拔節的麥苗，揀幾瓣粉紅的花瓣，插在油綠的髮際，翹首弄姿。惹得田埂上的小草，拚命地伸出纖細的手臂，期盼着從天而降的美麗。我醉了，陶醉在驕陽下的花叢中。這是那片生長過荊棵、柳叢、蒲葦、田箐、蒿草的土地嗎？這是那片我們曾經瘋玩過捉迷藏、抓俘虜的青紗帳嗎？這是母親曾帶着我用笤帚掃鹼土，回家熬牙鹼，幾乎寸草不生的鹽鹼灘嗎？我鏈接着記憶的蒙太奇，啟動了想象的烏托邦，卻怎麼也找不出原來的模樣。
遐想中，忽見一鶴髮童顏、精神矍鑠，身着東晉官服的老者翩然而至：“好一派爭奇鬥豔的桃花呀！我當年寫《桃花源記》時，怎麼沒想象出這麼寬廣的溪流，這麼鮮豔的桃花，這麼和諧的村莊。慚愧呀，若知道有這麼好的去處，我不會把它寫在武陵山間，一定把它寫在這廣闊的黃河岸邊！”這來自一千多年前的天籟之歎，讓我的神志驚奇、自豪、舒坦。
“唉！真是天上過一天，人間若百年呀，這怎麼會是昔日的古博浪沙地呀？”耳畔是誰又在感歎。這個頭挽青巾，氣宇軒昂、身穿秦代緊身服飾的武士似乎有點面熟。“當年我在官道旁的沙丘草叢中埋伏時，這裏可是飛沙不毛之地啊。道旁若有這麼大片的桃花，秦始皇必然會下車觀花，我的大鐵錐就不會誤中副車，中華五千年的歷史肯定會改寫。”我的神志在微笑：如果你成功了，流傳至今的“張良刺秦”的歷史故事也要重寫。再説，滄海桑田，地覆天翻，你們古人先賢是永遠無法預料的。
朦朧中，一位身材嬴弱、蛾眉皓齒，一襲大家閨秀裝束的女子。荷鋤提籃，在花叢中流連，纖細的小手撿起散落的花瓣放入籃中，這不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嗎？在如今這個到處百花盛開的春季，葬花的舉動未免有點滑稽。花開花落是自然規律，沒有花落，那來果實。人們在享用果實的甘甜時，不會忘記花瓣的香醇豔麗。因為，所有的鮮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咩，咩……”愉悦的羊叫聲把我從痴迷中喚醒，鄰居三爺趕着羊羣沿路走來。“小子，回來了不趕緊回家，坐在這兒傻愣什麼？哈哈……”三爺仍是那樣爽朗，那樣樂天。我收回漫無邊際的思緒，猛抬頭，驚奇地發現：是陽光把桃花畫上藍天？是桃花映紅了白雲的笑臉？這一刻，彩霞和桃花把美麗裝滿了人間。
※本文作者：yy古越※
學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