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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匠

欄目: 情感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2.25W
鞋匠

在我辦公室的窗外,是學校的一處街角花園。園內遍地鋪滿了鮮綠的早熟禾,四周均勻地間種着碧桃、紫葉李和龍爪槐。中央是呈放射狀的花壇,正中挺立着一棵高大的花燈樹,樹下一道道修剪整齊的金葉女貞之間,鑲嵌着一簇簇的連翹和紫薇。花壇向陽的一面是半圓形的間歇噴泉。隔着透視圍欄,外面正是這座城市兩條主要街道的交叉路口,馬路四通八達,平整寬闊,車來人往,川流不息。綠化帶中矮而密的龍柏球,四季常青。人行道邊一株株法國梧桐,綠蔭如蓋。步行道是用雜色的地面磚拼成的優美圖案。當我工作累了倦了,就喜歡憑窗眺望,將美景盡收眼底。古人云:大隱隱於市。我恰是躲在安謐的校園中靜觀生活的起伏奔湧,彷彿一位隱者,日夜守望着屬於自己的心靈家園。
兩年前冬天的一個早晨,在乾淨整潔的步行道上,突兀地坐上一位縫鞋匠。他戴着一頂遮耳的大棉帽,身上裹着髒兮兮的軍大衣,猥猥瑣瑣蹲踞在那裏,釘子盒、輪胎皮攤開一地。這位不速之客,不,他根本沒拿自己當什麼客人,簡直就是闖入者,每天比我來得早走得晚。就這樣輕易地破壞了和諧的生活。我的心情糟透了。
他的身體粗壯,麪皮粗糙,噪音粗獷。為了方便幹活,他的手上戴着一副黑絨線的露指手套,十個手指粗黑髒澀,個個都象是剛從地裏拔出來的胡蘿蔔。深冬時節,他乾脆用塑料布就地支起了一個窩棚,只留開背風的一面招攬生意。塑料布是用膠帶一塊塊粘接起來的,每一塊髒得幾乎都不透明。真不清楚他是從哪裏撿來的這些破塑料布,又這般鬼斧神工似地拼湊在一起。以他的形象竟敢在繁華的市中心佔據一席之地,唉,我的花園竟被他恣意妄為地踐踏了。整個冬天,除了幾日漫天大雪的天氣,你永遠甭擔心他會準時到崗。他居然這樣不顧一切地折磨我的神經,我也由初時的反感漸漸演變成了惡毒的詛咒。讓你一天天顆粒無收,分文不掙,儘快徹底絕望,卷攤子走人。我每天都在幸災樂禍般地居高觀望,真好,一個顧客也沒有。我身居暖室,坐擁香茗,還會耗不過一個你?
他居然等來了春天!春風料峭,乍暖還寒。可他好象已經無法掩飾迎接春天的欣喜之情了。他撤掉了窩棚,輕鬆地坐在微弱的春日陽光裏,叮叮噹噹地敲打着手上的零活兒。哪天他又脱掉了雍腫的軍大衣,換上了短身兒的藍襖,前傾着身子,在攤子上挑來撿去。他的每個動作在我看來更象是假裝忙碌,是用無聲的背影向我挑釁。而躲在玻璃後面的我,除了忿恨不平,確實也別無他法。文明城市人人建,違規行為人人管。大街上的燈箱標語比比皆是,怎麼會沒人管呢?文件規定,學校周邊200米之內不準擺攤設點,有關部門如何不來查問呢?
大棉帽子也摘了,扣上了小巧的黑帽。他是決心在這裏紮根要大幹一場了。嗯?不對,不是帽子,是盤在腦後的髮髻。他,是個女人?
某天我坐在辦公桌前正接聽一位遠方朋友的電話。忽聽一陣陣吵叫聲透過窗子傳進來,其中夾雜着那特有的粗糙喑啞的噪音。我急着掛斷電話站起身來,只見兩輛挎鬥摩托停靠在路邊,三五個身穿城管制服的年輕人圍着那個女人在質詢什麼。女人的確不會小噪門兒説話,聲音大得招來了一大羣人圍觀。她在給每個人胸前作揖,還從兜裏摸出香煙一一敬讓。沒看清她的髒手是否碰到了誰,那幾個小夥子便開始動手收拾她的東西。她一邊哀求着一邊伸手阻攔,拉扯中她被推搡了一把,跌坐在地上。我看見她爬起來得那麼快,象一頭瘋狂的母獅撲向那個正在查抄她釘鞋器的人。我可沒法活了。這是她同時發出的哀號。我聽得真真切切,感覺窗玻璃都顫動起來了。那小夥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與她一同滾倒在地。另外幾個人趕上來將她拖開扔在一旁,忙着解救了同伴倉惶登上摩托跑了。她的髮髻散了,渾身上下都是土,自己慢慢爬起來,肩膀一抽一縱地哭着,跪在地上撿拾那散落一地的鞋釘。
圍觀的人漸漸散了,我卻一直盯着她看。她長髮披過了肩,在風中吹得很亂。身後的草坪綠勻了,花也零星地開了,她卻躲在美麗的街角里哭泣。
第二天上班,我湊到窗前。還好,她在那裏。攤子已經擺好了,那一段時間,單位的同事們都在紛紛議論。誰還敢管喲,簡直是個大潑婦。看來,厭惡她的人,遠不只我一個。不過,我已經無法解釋我的心情了,真是不願見到她反又擔心看不到她了。
我坐到她的攤子前,完全是因為那天下班剛走出單位門口,碰巧鞋跟掉了。她認真地用小銼蹭出新的茬口,抹上膠,轉眼就粘好了。我穿在腳上使勁踩了踩,感覺還結實。付帳的時候她爽快地説,連一毛錢都用不了,不算了,以後再説吧。我豈能佔她的便宜,扔下個五角的硬幣走了。在我身後,她説了句什麼話,我沒來得及聽。
天氣更暖和些的時候,她的身邊就多了個小男人。跟她比起來,個頭矮,身板也弱,天天坐在高凳上,手揮着枴杖指指點點不幹活。她照樣低着頭,前傾着身子,在攤子上挑挑撿撿地忙碌。後來她又添置了一台手搖的配鑰匙機,由男人守着,但更多的時候男人還是閒在一邊,有了配鑰匙的顧客,她就放下手中的鞋,挪到前邊來幹活。時間一長我就發現,她男人只要來上兩天,也必會與她爭吵而曠工幾日。她卻全不在乎,來了該幹就幹,中午照樣嚼饅頭喝水。奇怪的是每次吵鬧都是那個小男人大吼大叫,急了還抄起枴杖抽打她的脊樑。在眾人面前,她卻只會雙手抱頭,蜷縮在那裏一動不動,跟那個撲向外人的潑婦大相徑庭。那男人出了氣一瘸一拐地走了,她委屈地哭着縫鞋釘掌,絲毫不敢耽擱。徹底改變對她的印象還是那一次,我坐等着給新鞋粘腳掌。突然一股臭腐酸臊的氣味襲到身上來。我側目一看,年老的女丐正伸着破搪瓷碗向我行乞。我捂着口鼻趕緊躲避,噁心得想要嘔吐。這時,她摸出一元錢親熱地放在女丐的手裏。待女丐走遠了,她始終沒看我,只低着頭説,算咱倆的,上回粘鞋你非扔下五毛錢。她如此窮困,又這樣辛苦,可在更需要幫助的人面前,能以良善之心給予最可貴的温暖。她不看我,是為了保護我虛偽的臉面,她不因行為高尚而自感高貴,來斥責那些缺乏同情的冰心霜面,只會用行動施之以感動和教化。我相信這都是我當時的感覺,她想不到如此深遠,她是無意的,做的説的才那麼自然。
我偶然發現過她眼神中女性的温柔,和皴皺麪皮上掠過的點點羞澀。我不相信她會是個發悍撒蠻的潑婦,我想知道她心中藏着多少傷悲與苦楚。可我怎樣詢問才不會引起她辛酸的淚水?

有次我外出辦事回來,正趕上男人又在欺負她,罵罵咧咧,滿嘴的酒氣。她頭低得扎進懷裏,淚珠大顆大顆地落在腳下的輪胎皮上。我走過去坐下來。回家再和你算帳。男人惡狠狠地説完,不依不繞地走了。她知道來了顧客,便抹了兩把眼淚抬起頭來,見坐着的是我,便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解釋説,他喝醉了,他一喝就醉。你別笑話,這都是讓窮給逼的。他讓車給撞了,司機跑了,家裏沒錢治病,落成了瘸子。家裏爛成這樣,他又幹不了活兒,光剩下喝悶酒了。喝醉了就生氣,生氣了就吵架,就打我。他也不願生氣啊,他沒處發泄啊。惹上別人他又得吃虧,我是他老婆,讓他出出氣吧。貧窮竟然成了她的過錯,一切隨之而來的她都要承擔責任。她就是這麼認為的。她和丈夫都是東北的下崗工人,回到關內老家是為了這裏教學質量高,讓兒子考一所好的大學,將來有個好前程。全部的積蓄交了昂貴的借讀費,他們不得不租住最偏僻簡陋的平房,開始拾破爛兒,攢了錢買下釘鞋器在街邊縫補修鞋。最初她也選在狹窄的巷弄裏,可週圍的鞋匠們欺生,她攬不着一點兒活計,回到家只有挨打受罵。她清楚路口不能擺攤影響市容,可她只能硬着頭皮來這裏,這裏來往人多。誰打誰罵我都能受,罰也不怕,反正我是東西沒有,只別抄我傢什就行。白天縫縫鞋,晚上到手套廠打夜工,這樣生活費就有着落了。在這陌生的城市,她沒有任何奢求,無論貧富,有自己的日子過就好。
秋天的時候,她剪成了齊耳短髮,人也顯得精神了許多。我暗想她開始花心思裝扮自己了,這是否預示着她已從心理上步入幸福生活了呢?我為她高興得確實早了。她剪掉長髮賣了十幾元錢,為她兒子添了一條處理的休閒褲。你們有知識,有文化,人也就有了氣質,穿出衣服來就是不一樣,我兒子將來也要上大學,可不能讓他在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來。她每次衝我説這些話,眼睛中都流露出豔羨的目光。學校的學生們都喜歡到她攤上來修鞋,她總象囑咐自己孩子似的,誰來了就跟誰説,千萬要努力學習,哪家爹孃供養孩子也不容易。她的話竟比老師的説教還管事,學生們一來二去明顯懂事多了。
秋雨一層層地涼了,她男人腿疼得出不了門,又只剩下她孤零零地一個人。整個冬天,弓着腰蹬着冒尖的三輪車,來了,又走了……
一年之後,我下鄉回來,那個縫鞋的攤子卻不見了。自然是她走了。雙休日我騎着自行車走遍了巷陌里弄,仍然沒能見到她的人影。她搬到哪裏去了?回東北了嗎?兒子考上大學了嗎?她們現在過得怎麼樣?這些都無從知曉了。她在我的窗外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是那麼敬慕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包括我在內,而我卻感覺到,在心靈上,同她相比我是多麼卑微。在艱辛的生活面前,她忍辱負重,毫無怨言,從不自棄,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熱情。她從沒計較過付出與回報,再多的不公她也只會自我省察和負責。她既便是享受到生活絲縷的陽光,亦定會饋報以温暖。誰比她更有資格獲得幸福?
日日臨窗,景物依舊,但終究不會再看到你了。只為了滿足眼睛的美惡,我曾經那麼深切地嫉恨過你,真為自己的狹隘而羞愧。你讓我又一次關注到自己的靈魂,正視着上面我試圖掩飾的點點瑕疵,自私,冷漠,虛榮,貪悻……你我一遇,過客彼此,你即遺贈豐渥,可我只有一份遲至的祝福予你——健康、快樂、平安。

在我辦公室的窗外,是學校的一處街角花園。園內遍地鋪滿了鮮綠的早熟禾,四周均勻地間種着碧桃、紫葉李和龍爪槐。中央是呈放射狀的花壇,正中挺立着一棵高大的花燈樹,樹下一道道修剪整齊的金葉女貞之間,鑲嵌着一簇簇的連翹和紫薇。花壇向陽的一面是半圓形的間歇噴泉。隔着透視圍欄,外面正是這座城市兩條主要街道的交叉路口,馬路四通八達,平整寬闊,車來人往,川流不息。綠化帶中矮而密的龍柏球,四季常青。人行道邊一株株法國梧桐,綠蔭如蓋。步行道是用雜色的地面磚拼成的優美圖案。當我工作累了倦了,就喜歡憑窗眺望,將美景盡收眼底。古人云:大隱隱於市。我恰是躲在安謐的校園中靜觀生活的起伏奔湧,彷彿一位隱者,日夜守望着屬於自己的心靈家園。
兩年前冬天的一個早晨,在乾淨整潔的步行道上,突兀地坐上一位縫鞋匠。他戴着一頂遮耳的大棉帽,身上裹着髒兮兮的軍大衣,猥猥瑣瑣蹲踞在那裏,釘子盒、輪胎皮攤開一地。這位不速之客,不,他根本沒拿自己當什麼客人,簡直就是闖入者,每天比我來得早走得晚。就這樣輕易地破壞了和諧的生活。我的心情糟透了。
他的身體粗壯,麪皮粗糙,噪音粗獷。為了方便幹活,他的手上戴着一副黑絨線的露指手套,十個手指粗黑髒澀,個個都象是剛從地裏拔出來的胡蘿蔔。深冬時節,他乾脆用塑料布就地支起了一個窩棚,只留開背風的一面招攬生意。塑料布是用膠帶一塊塊粘接起來的,每一塊髒得幾乎都不透明。真不清楚他是從哪裏撿來的這些破塑料布,又這般鬼斧神工似地拼湊在一起。以他的形象竟敢在繁華的市中心佔據一席之地,唉,我的花園竟被他恣意妄為地踐踏了。整個冬天,除了幾日漫天大雪的天氣,你永遠甭擔心他會準時到崗。他居然這樣不顧一切地折磨我的神經,我也由初時的反感漸漸演變成了惡毒的詛咒。讓你一天天顆粒無收,分文不掙,儘快徹底絕望,卷攤子走人。我每天都在幸災樂禍般地居高觀望,真好,一個顧客也沒有。我身居暖室,坐擁香茗,還會耗不過一個你?
他居然等來了春天!春風料峭,乍暖還寒。可他好象已經無法掩飾迎接春天的欣喜之情了。他撤掉了窩棚,輕鬆地坐在微弱的春日陽光裏,叮叮噹噹地敲打着手上的零活兒。哪天他又脱掉了雍腫的軍大衣,換上了短身兒的藍襖,前傾着身子,在攤子上挑來撿去。他的每個動作在我看來更象是假裝忙碌,是用無聲的背影向我挑釁。而躲在玻璃後面的我,除了忿恨不平,確實也別無他法。文明城市人人建,違規行為人人管。大街上的燈箱標語比比皆是,怎麼會沒人管呢?文件規定,學校周邊200米之內不準擺攤設點,有關部門如何不來查問呢?
大棉帽子也摘了,扣上了小巧的黑帽。他是決心在這裏紮根要大幹一場了。嗯?不對,不是帽子,是盤在腦後的髮髻。他,是個女人?
某天我坐在辦公桌前正接聽一位遠方朋友的電話。忽聽一陣陣吵叫聲透過窗子傳進來,其中夾雜着那特有的粗糙喑啞的噪音。我急着掛斷電話站起身來,只見兩輛挎鬥摩托停靠在路邊,三五個身穿城管制服的年輕人圍着那個女人在質詢什麼。女人的確不會小噪門兒説話,聲音大得招來了一大羣人圍觀。她在給每個人胸前作揖,還從兜裏摸出香煙一一敬讓。沒看清她的髒手是否碰到了誰,那幾個小夥子便開始動手收拾她的東西。她一邊哀求着一邊伸手阻攔,拉扯中她被推搡了一把,跌坐在地上。我看見她爬起來得那麼快,象一頭瘋狂的母獅撲向那個正在查抄她釘鞋器的人。我可沒法活了。這是她同時發出的哀號。我聽得真真切切,感覺窗玻璃都顫動起來了。那小夥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與她一同滾倒在地。另外幾個人趕上來將她拖開扔在一旁,忙着解救了同伴倉惶登上摩托跑了。她的髮髻散了,渾身上下都是土,自己慢慢爬起來,肩膀一抽一縱地哭着,跪在地上撿拾那散落一地的鞋釘。
圍觀的人漸漸散了,我卻一直盯着她看。她長髮披過了肩,在風中吹得很亂。身後的草坪綠勻了,花也零星地開了,她卻躲在美麗的街角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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