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洛陽
我依然記得那年深秋的傍晚，你佯狂在街，左手捏着一支半扁的酒壺，搖搖晃晃地跨上渡船，你斷斷續續地説，到了對岸，一會兒我就可以離開，離開洛陽，離開這個光怪陸離這個煙紅酒綠不斷流着腐朽的毒汁的城市。
路邊，旁人不屑地看着你，指指點點，狂生，又是一個狂生。似乎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目睹這種情況了。儼然習慣。
你不住地咆哮，聲音來自腹腔，卻震動宏宇。
你説，死便埋我！
你説，我要逃脱！
其實，我卻聽見你心底的聲音，你是多麼地懷念黃河北的那片竹林。翠鳥遙鳴。還有那羣人，歡快暢飲，不計年節，志同道合，至少當面。
夢幻洛陽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時你剛剛掛牌，剛剛上任。洛陽北部尉的衙門遠遠不夠豪華不夠氣派不夠威嚴。你大膽籌款，重新修繕；你巧妙出新，五花大棒，牆上懸掛；你赫然命令：不得夜行，言出必行。
那夜，你將要下班，你在想今晚劉氏與卞氏究竟哪個更方便，哪個會聽話，哪個會更能讓你找到快感。偏偏，我只好説偏偏，上軍校尉的叔叔撞了進來，一臉酒氣，還不住地大叫，你們是誰家的走狗，不認識蹇碩？竟敢阻擋我的車駕！
你登時大怒，亂棍打死。
次日，洛陽大亂，因為一具屍體，因為一個剛剛出道的政治明星，因為一條很是別緻很是殘酷的治安命令，因為兩個人。
夢幻洛陽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時你英姿勃發，你剛剛出道，有的只是對全新世界的建議和革新，有的只是對一個王朝的虔誠和迷信，有的只是對一代天子的效忠和盲從。
二十多的你大義凜然，儼然一付為了邦域為了社稷為了王朝的千秋萬歲着想的模樣。於是你不遺餘力，竭忠盡智；於是你慷慨陳詞，匆忙上書，關懷的卻是天下大計。
多少年後，我才在長樂坊的脂粉堆裏看到了你的一點蹤影，那是一個從東方來的才子，和你同樣懷着雄大的抱負，可他的時間卻更多地丟在了女人身邊，不住地歌唱。主父偃。或許，他還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畢竟，他更像是一件皇帝心情愉悦時的玩具。
可我更清晰地聽見，聽見有人一字一頓地念道，賈生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夢幻洛陽
我依然記得那時的你陪着老母，住在那條狹小的巷道。衚衕口就是一户酒家，閒時的時候，你也會擱下手裏的子曰詩云，到那裏坐坐，聽聽昨天今日的大小新聞，街談巷議。
那時的你二十出頭，好做詩賦，人們説河東令狐楚提攜後進，於是你毫不猶豫，辭別老母匆匆遠行。當道攔住，你選擇的是人們最看不起最無可奈何偏偏最輕易奏效的方式。我記得那時的你滿臉喜悦。分明生活已經朝你開啟了一扇大門。
我還記得後來，你攜着節度使大人的七小姐返回洛陽，看望老母；我還記得多少年後，你終於過了進士考試這一難關，那時你難得喜悦。溢於言表。
夢幻洛陽，尋夢洛陽，洛陽本是一片貧瘠的土地，靠着幾條淺淺的小河，不時乾涸。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城東早無花，何笑劉郎今又來！
洛陽是一片死寂的土地。不會衍生。不會重生。不會新生。
洛陽無夢。洛陽洛陽，太陽要落，洛陽，無可挽回，無法阻攔。
夢幻洛陽。洛陽已經無夢。
夢幻洛陽，我只是後來聽人們説起山濤，説山濤終日無事，碌碌終日，不問其餘。偶然一次在卓文君家旁的酒館聽人説，新來的好酒，劉泠醉。妖姬壓酒勸客嘗，何問鄉關暫存望！
夢幻洛陽，我只是聽説殺人無數的夏侯將軍在進宮的時候，看見了幾個鬼魂，隨即暈倒在地。一天的下午，我出遊，人説，那邊的那一堆土丘，就是你的最終。沒有迴響。
夢幻洛陽，我只是聽人們一再地傳唱那則在湘水邊上的文章。文章千古事，風流竟誰知。千古的背面正是人盡皆知的無人能知，那麼也就苦了那隨水飄搖的幾棵水草。失了前蹄的那匹馬，我都已經忘掉，哪怕有你的提醒到。
夢幻洛陽，我只是在一個下午聽見一句，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昉。我就記住了。後來，又一個下午，我又聽見有人哭道，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袍未曾開。我就明白了，所以後來我就理解了另一個幽怨的秀才，他説自己叫黃巢。
2006年10月27日星期五晚上
※本文作者：師爺※
學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