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媽像拒絕冬天一樣的拒絕他。我的古漢語教授。
其實，他更像秋天。像秋天頂着華冠的銀杏樹一樣，在我的眼裏，有一種深遂的絢麗。他穿黑色的細羊絨外套，戴輕巧的金絲眼鏡。身材筆直、語速低緩，他與多數的古漢語教授一樣，骨子裏都透着玉樹臨風的優雅。他站在合堂教室的講台上，講“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字正腔圓的京韻飄在我的頭頂，我的世界像正飄落着一層一層的華彩。
李大國新染了金色的頭髮，為此他付出了一個月家教的薪水。因為我説喜歡金色。付錢給理髮師的時候，他的眼裏是一種奮不顧身的壯烈。當他穿着一件斑瀾的條紋衫，呼嘯着騎車而來的時候，我像看到一堆混亂的色彩在滾動，厭惡如潮漫來。我跑過去，幫教授拎起真皮的包，逃過了這位數學系師兄，一週一次固定的約會。
二
教授的夫人，幾年前去了美國。那位儀態萬方的歌唱家，喜歡在異國他鄉的舞台上唱“蝴蝶夫人”。且樂不思蜀。
我是個成績優秀、性格乖巧的好學生，我有的是理由去他家請教那些我不懂的問題。儘管他有一位訓練有素的四川籍傭人，但我還是喜歡動手整理教授的手稿，將那些文字存入電腦並倍份。
教授的書房有着檀香的味道。落地的書櫥裏，安靜的陳列着線裝的古典書籍。暗淡的燈光下，那些“四書”“五經”每一部都如遲暮而智慧的先哲，沉甸甸的掩着厚重的學問。
教授在梨木的圈椅裏看書，几上的青茶在無聲的起起落落。我翻看“道德經”，翻“老子五千言”，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教授看看我，很温暖的笑，他説：大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我為自己的心慌意亂而羞愧。匆匆告別教授。
又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卻又走進了教授的書房。我沉迷那些揮不去的檀香。還有一些説不清、道不明的別的東西。
三
畢業在即。李大國和所有的同學一樣，日夜為自己的工作而奔波。我卻如願成了教授的助理。開始跟他參加一次一次的學術會議。在三亞那個五星級賓館的會議廳裏，教授給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府官員講“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講“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入夜，靠在教授的房間裏，看窗外月光下的椰子樹，看一望無際的海岸線，感覺生活像詩，教授則是我生命的神。那夜，我睡在了神的房間裏……
四
媽媽坐在輪椅上，看李大國包水餃，對我的歸來視而不見。我已表明給他再無可能。這個應聘到郊區國小的小子，依然固定周未來我家，幫媽媽按摩，推她到公園曬太陽。
在李大國為那些農民的孩子講述乘法口訣的時候，我正陪教授在“青峯齋”喝茶。那是家上好的茶館，同時也是個國學沙龍。那些名校的學究們，在“墨子悲絲”“瀟湘水雲”的古琴曲裏，談“辜湯生”、談“沈子培”。我喜歡這樣的氛圍。喜歡這裏的藤椅和布藝沙發，喜歡那裝飾着青草的鞦韆，還有綠色的九重葛，更喜歡這裏的台灣凍頂鳥龍和泡沫紅茶。
有時也叫一杯養顏的水果茶。坐在淡藍色的窗縵前，看街上人來人往。偶爾會想起一種汽水。是那種加了色素的橘紅。那時的我穿長長的棉布裙，上面是點點紅紅的小草莓。我站在樹蔭下，李大國抱着兩瓶汽水在跑。此時，嬌陽似火……
五
教授的時間真的就是金錢。我為他一場一場的講座準備文件，為他一個城市一個城市的週轉預訂機票和房間。我喜歡那如潮的掌聲和鮮花，儘管我不知道那些聽眾，是否真正理解了博大精深的國學。
教授享受國家特殊津貼。他家學淵博，舊學根底深厚，又接受過多年的西方教育，在宗教、歷史、語言、人類學等多個領域都有着獨到的研究和著述。那些合作院校，常常為能夠請到他做客座教授而費盡周折。能夠常常的坐在大廳的最後邊，聽他獨到而精確的闡術國學，我覺得是一種幸福。心裏懷着崇敬和模拜。很多的時候我分不清是愛教授，還是愛那份至高無上的學問。
六
我從國外為媽媽帶回的禮物，被她從窗外還給了我。她不歡迎我回家。後來竟然拒接我的電話。我從保姆那裏知道，李大國每週還會拎着一包鮮豬肉和韭菜到我家，媽媽喜歡吃他做的水餃。想想李大國真是個念舊的人，他對我媽為他付過兩年的大學學費，念念不忘。但他的收入，只夠他用每週的水餃去回報，難為他了。
七
教授的房間到處都瀰漫着esse的煙草氣息。某個瞬間，我都認為那些厚厚的線裝書，都在幽然的抽着煙。對着忙碌的我，他總是説：乖，你真是個好孩子。然後戴上眼鏡，繼續寫那些我似懂非懂的文字。那句話，重複而單調，我失去了最初的感動，甚至認為是他在複製那句話。
我開始在博客上寫那些泛酸的心情文字，我記錄那些優雅的西餐廳，侍者怎樣到位的服務，記錄窗外的夜色怎樣的迷離。教授不會看，他對網文不屑一顧，他有資格不屑一顧。
有人給我的博客留言：愛是尊重和愛護，不是權利。
是李大國。真是奇怪了，無論他穿什麼樣的馬夾，我總能在第一時間裏認出他。很多的時候，覺得他像一道傷痕，不疼、不癢，卻揮之不去。
八
又一個夏天來臨的時候，教授讓我參加外地一個大學的資料管理培訓班，在讀到一個月的時候，人事處通知我去報道，我的檔案已被調到這個離我家1000公里的師範大學。我打電話給教授，他新配的男助理告訴我：教授在上課，不便接聽。急匆匆趕回教授家，在路邊的垃圾箱裏，發現了我沒有帶走的東西。
教授家在裝修，教授很久不住家裏了。傭人告訴我：“蝴蝶夫人”就要回來了。
原來如此……
九
所有的昨天，恍然如夢。
我選擇一個夜晚回家。我不知道自己怕什麼。門口那株枝繁葉茂的槐樹，風姿優雅的佇立在月光下，枝頭掛滿一串串潔白的小花朵，有的不知何時落滿了一地。此時，天地間明月高懸，夜風輕拂，花香在靜靜的瀰漫。
媽媽並不驚詫，她正在燈下為李大國學校的學生做教具。回到自己的房間，卻回不到過去的日子。媽媽拒絕我的照顧，甚至不想給我説話，無論我怎樣的努力，都有一種隔閡的疏離。她甚至怕我在家影響李大國回來。
失眠，想許多如煙的往事。想這裏到底是我的家，還是李大國的家？
十
就要遠離這個熟悉的城市，我想看看李大國。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想看他。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又發現了那堆滾動的色彩，只是頭髮是短短的黑色。依舊大汗淋淋的抱着兩瓶橘紅的汽水，剎那間，彷彿昨日重現。然而，樹蔭下等着他的，是他懷孕的妻子。他們手牽手走在嬌陽下，傳遞着那種純粹的愛和依戀。
目送他們遠去，也送走了所有的過去。
原來，這個世界，沒有誰在原地等你。
一
媽媽像拒絕冬天一樣的拒絕他。我的古漢語教授。
其實，他更像秋天。像秋天頂着華冠的銀杏樹一樣，在我的眼裏，有一種深遂的絢麗。他穿黑色的細羊絨外套，戴輕巧的金絲眼鏡。身材筆直、語速低緩，他與多數的古漢語教授一樣，骨子裏都透着玉樹臨風的優雅。他站在合堂教室的講台上，講“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字正腔圓的京韻飄在我的頭頂，我的世界像正飄落着一層一層的華彩。
李大國新染了金色的頭髮，為此他付出了一個月家教的薪水。因為我説喜歡金色。付錢給理髮師的時候，他的眼裏是一種奮不顧身的壯烈。當他穿着一件斑瀾的條紋衫，呼嘯着騎車而來的時候，我像看到一堆混亂的色彩在滾動，厭惡如潮漫來。我跑過去，幫教授拎起真皮的包，逃過了這位數學系師兄，一週一次固定的約會。
二
教授的夫人，幾年前去了美國。那位儀態萬方的歌唱家，喜歡在異國他鄉的舞台上唱“蝴蝶夫人”。且樂不思蜀。
我是個成績優秀、性格乖巧的好學生，我有的是理由去他家請教那些我不懂的問題。儘管他有一位訓練有素的四川籍傭人，但我還是喜歡動手整理教授的手稿，將那些文字存入電腦並倍份。
教授的書房有着檀香的味道。落地的書櫥裏，安靜的陳列着線裝的古典書籍。暗淡的燈光下，那些“四書”“五經”每一部都如遲暮而智慧的先哲，沉甸甸的掩着厚重的學問。
教授在梨木的圈椅裏看書，几上的青茶在無聲的起起落落。我翻看“道德經”，翻“老子五千言”，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教授看看我，很温暖的笑，他説：大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我為自己的心慌意亂而羞愧。匆匆告別教授。
又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卻又走進了教授的書房。我沉迷那些揮不去的檀香。還有一些説不清、道不明的別的東西。
三
畢業在即。李大國和所有的同學一樣，日夜為自己的工作而奔波。我卻如願成了教授的助理。開始跟他參加一次一次的學術會議。在三亞那個五星級賓館的會議廳裏，教授給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府官員講“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講“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入夜，靠在教授的房間裏，看窗外月光下的椰子樹，看一望無際的海岸線，感覺生活像詩，教授則是我生命的神。那夜，我睡在了神的房間裏……
四
媽媽坐在輪椅上，看李大國包水餃，對我的歸來視而不見。我已表明給他再無可能。這個應聘到郊區國小的小子，依然固定周未來我家，幫媽媽按摩，推她到公園曬太陽。
在李大國為那些農民的孩子講述乘法口訣的時候，我正陪教授在“青峯齋”喝茶。那是家上好的茶館，同時也是個國學沙龍。那些名校的學究們，在“墨子悲絲”“瀟湘水雲”的古琴曲裏，談“辜湯生”、談“沈子培”。我喜歡這樣的氛圍。喜歡這裏的藤椅和布藝沙發，喜歡那裝飾着青草的鞦韆，還有綠色的九重葛，更喜歡這裏的台灣凍頂鳥龍和泡沫紅茶。
有時也叫一杯養顏的水果茶。坐在淡藍色的窗縵前，看街上人來人往。偶爾會想起一種汽水。是那種加了色素的橘紅。那時的我穿長長的棉布裙，上面是點點紅紅的小草莓。我站在樹蔭下，李大國抱着兩瓶汽水在跑。此時，嬌陽似火……
五
教授的時間真的就是金錢。我為他一場一場的講座準備文件，為他一個城市一個城市的週轉預訂機票和房間。我喜歡那如潮的掌聲和鮮花，儘管我不知道那些聽眾，是否真正理解了博大精深的國學。
教授享受國家特殊津貼。他家學淵博，舊學根底深厚，又接受過多年的西方教育，在宗教、歷史、語言、人類學等多個領域都有着獨到的研究和著述。那些合作院校，常常為能夠請到他做客座教授而費盡周折。能夠常常的坐在大廳的最後邊，聽他獨到而精確的闡術國學，我覺得是一種幸福。心裏懷着崇敬和模拜。很多的時候我分不清是愛教授，還是愛那份至高無上的學問。
學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