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聰明而聰明的善良人

在光明村見過我奶奶的人都應該知道，我奶奶早早就沒了牙，樣子很慈祥，笑容很純樸……
我的奶奶一直都是與我最親近的人，但我卻在她逝世後才徹底瞭解她一生悲慘的命運。
奶奶的出生地名叫胡旗塘——一個鳥不生蛋的山旮旯。她本姓温，與瘟疫的瘟的同音，傳説這樣的姓會致使這姓氏的男子夭折。從小，奶奶就會跟我講這個傳説，因為她總是説她的哥哥就是“這樣死去”的。不僅她哥，連同她爸她叔也都早早病逝了。當時，她都還不到八歲。
年幼喪兄喪父的奶奶從此便開始了她一生悲慘的生活。
八歲那年，奶奶身高還不到120cm，體重也才20公斤左右，但她卻跟着媽媽嫁到了琉皇一個姓朱的人的家裏做了別人的繼女（相當於丫頭）。
作為一個拖油瓶，朱家人馬上就把她踢開了。她被賣到了埔東當了人家的童養媳。這在當時本是很正常的事，但不幸的是她的所謂的老公出了國，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婆家。
因為缺少父母的教導督促，她在十幾歲出麻疹時因為偷吃了一根油條而被瘋狂的病魔入侵了，後來就被其毒害了一生。這病魔小名叫“氣痛”，是否學名，我也不清楚。
我從小到大都與奶奶同睡一張牀，於是便無數次地親眼目睹奶奶被這病魔瘋狂侵襲的悲慘。
記得有一次，奶奶因為誤吃了一點點那未被閹徹底的雞（我們那兒稱雄雞，即結紮未遂的大公雞）。半夜裏，她突然就痛得大喊起來，還整張牀地到處滾動。在寧靜的夜晚，她的哭喊聲如鬼厲般把我驚醒了！
看着她無助的翻滾與淒厲的哭喊，我想，那大概比生孩子還疼吧，因為生孩子時人看到的是希望，而她那種麻疹後遺症引發的氣痛讓人看到的卻是絕望。當時，我還很小，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爸爸未歸，媽媽又去叫醫生了，於是奶奶哭，我和哥哥也就只有跟着她哭。她滾進，我們就跟進，她滾出，我們就又馬上往回閃。我跟哥哥總是又急又怕地把手放她身上哭喊：“奶奶，怎麼辦？”見她一動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彈開，改問，“很疼是不是？”把問話當成同情的一種表達方式，甚至跟着她一起痛的感覺。可是，奶奶卻似乎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她的反應只剩下了對疼痛無助的條件反射——光會滾動了。
醫生來後，奶奶很快就被插上了輸液管並打了針，可無論用藥多重，一時半會都不可能控制住她的病情。於是她就強忍着痛苦定住自己的一隻手，讓鹽水順暢地流入自己的體內。由奶奶痛苦的表情與靜止的左手的對比，我看到了堅強。
當第二天降臨，奶奶已恢復了平靜，但卻也失去了原有的生氣。她整個人就像瀕臨死亡的人般臉色蒼白而氣息微弱地攤倒在牀上，連説話都虛無縹緲的。
爸爸説，這並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之時，奶奶總是會無可奈何地從牀上翻滾到地面，在屋子各個角落亂竄，頭髮散亂，亂抓亂撞，就像瘋掉了一樣……
這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典型例子，奶奶的悲劇又豈止這些？
因為她的“童養媳丈夫”出國了，於是她在夫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本意義。於是她夫家的爺爺又把當二手貨轉賣了出去。從此，她成了我爺爺的妻子。
爺爺小時候大病過一場，於是腦袋就不靈光了。嫁給爺爺，奶奶的第二次生命又姓了“瘟”——另一出悲劇又上演了。
因為爺爺腦子不靈光，人又病懨懨的，還超級好吃懶做，奶奶一開始就蒙生了偷跑再嫁的念頭。然而，爺爺的家人卻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早早就對她發出了嚴重的警告，説如果奶奶敢逃跑的話就用洋油把她從頭澆到腳，再用火活活燒死她。於是奶奶就在害怕中放棄了對命運的挑戰，安安份份地與爺爺生了一男二女。
無可厚非，奶奶是個善良而膽怯，逃不出封建桎梏的人，也正因為她的善良，她成了人們爭相砸雞蛋的對象。
曾經，所有人都看不起她，都罵她是窩囊廢的老婆。她一直活在受人欺負凌辱的陰影下。有兩件往事足以證明我沒説謊：有一次，她十來歲的兒子（即我爸）和一個同齡小孩子打架了。她兒子打贏了，於是敗北的那傢伙的媽媽馬上帶着大聲喉怒氣衝衝地就衝進了我家的廚房。在奶奶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她就先發制人地一把把我奶奶推倒到了旁邊的牀上。奶奶並沒做任何反抗，因為人家是有老公（有靠山）的人，而自己卻有等於沒。
還有一次，那是她女兒與別人的女兒撕打成了一片，互相抓着彼此的頭髮，難分高下。被勸開之後，那女的母親又跑到了我家，伸手就抓我奶奶的頭髮……奶奶驚愕未止，那女孩的母親就被她父親拉開了，她父親客觀地説：“孩子打架，大人怎麼插手呢？”待奶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那兩人早回了自己的家了，奶奶又平白無故地捱了一頓揍。動手的都如此兇狠，不留情面，那吐髒言，拋白眼的就更不在話下了。
對某些村裏的人來説，奶奶就像一隻養在別人家裏的小狗般任打任罵又不費自家的糧食。
也許很多人都會想：這種時候，我爺爺人在哪裏呢？我也是這樣問我爸的，可爸爸的回答卻讓我有點兒哭笑不得。他説：“你爺爺哪管這些啊。遇這事，他早就躲得遠遠的了。他只要每天早晨在村子裏到處亂逛，然後偶有人送條番薯給他吃，他就會開開心心的了。其他什麼，他都無所謂啦。”
關於奶奶的悲劇簡直是數不甚數的，但例子卻大都大同小異的。還剩一件不同的大概就是有關奶奶的私密事了。自從生完爸爸和姑姑後，奶奶就再沒與爺爺同房睡過！這不僅是奶奶的悲劇，更是爺爺的悲劇，我想。説這是奶奶的悲劇，這並不是我自己的主觀臆斷。因為我曾聽奶奶充滿羨慕地説：“那人説他每天都跟他老婆一起洗澡哦，很恩愛呢。”
奶奶雖然倍受欺凌，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但她卻絕不是沒有性格的人！之所以這樣忍讓，完全是因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有事為證：
有一次，奶奶與爺爺吵架了。吵過之後，還在氣頭上的奶奶拿起一把廉刀，怒氣衝衝地就衝出門去了。當時爺爺正在抽着煙，剛看清奶奶的身影就被她一掌推得從門前的斜坡上滾了下去。還好，我家門前的斜坡很短，不然爺爺可能早就命喪黃泉了。雖然爺爺跌倒了，但奶奶卻一點也不罷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過去就騎牛一般把爺爺壓在了自己身下，惱怒地説：“今天就把你剮了。”
結果，爸爸偷偷取下了奶奶身後揹着的鐮刀，一些好心的鄰居掰開了奶奶的手，爺爺這才脱離了生命的威脅。
那是唯一一件奶奶發飆的事例。雖然卑賤讓奶奶受盡了委屈，但生活中的她卻是讓人難以想象的樂觀的。

這可能就是她的命吧。雖然擁有的不多卻很容易滿足，所以她一生都能笑臉常開……
奶奶的病使她不得不對很多垂涎欲滴的食物都避而遠之。因此，某些有營養的又適合奶奶吃的美味佳餚，對貧窮的奶奶來説就更顯得倍加珍貴了。不過，她也從不貪婪這些東西。有一次，爸爸千辛萬苦釣到了三尾草魚，兩條大的，一條小的。爸爸很有孝心地説這要給剛病癒的奶奶補身子，但奶奶卻把其中兩條大的裝起來送給了一個伯伯，説：“聽説，你某某伯伯病了，這魚你拿去給他煲粥喝吧。”害得爸爸差點沒氣死，直怪奶奶對別人比對自己兒子還要好。
奶奶的這種偏心我也是深有體會的。我小時候，她也常常幫鄰居看小孩，然後把好吃的都優先分給他們。後來，我才明白，奶奶就是這樣才讓別人倍加尊敬她的。
當然，奶奶的好大多都還是用在我們身上的。最持之以恆的表現便是：她總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最後把錢都給我們讀書報名花光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全家人都非常地尊敬她，愛她。
很多人都説我奶奶好，對人好；與媳婦沒爭吵；還有，我家吃飯總是比人早。我目睹着一切，觀察着一切，思考着一切，最終總結出了奶奶好的關鍵所在。關鍵便是奶奶心地好。對人，她總是先人後己地為別人着想，從不計較自己的得失；與媳婦沒爭吵是因為當媽媽説她不是時，她總是呵呵笑着任她羅嗦，從不爭強好勝，也從不説媳婦的壞話；我家吃飯早是因為除了家務，奶奶就再不用做其他事了。這點該歸功於爸爸媽媽的勤勞與孝順了，因為他們已包下了除做飯外的活計。再看其他婆媳之間有紛爭的家庭，沒一個與這三點的不當處理脱離得了干係的。
這種善良，這種豁達，這種待遇，除了奶奶這樣的女性，又有幾個女人是擁有着並珍惜着的呢？
我最欣賞的就是奶奶這種呵呵笑的達觀了。正是這種呵呵笑的表現，它使很多矛盾都化為烏有了。也正是這種呵呵笑的表現，它讓我領悟到了什麼才是真的與世無爭。
從小到大，看着奶奶撿起地上的豬肉送入口中——呵呵笑——狀似無辜的笑容；奶奶聽完媽媽説她這不好那不好——呵呵笑——不以為然的笑容；奶奶接過我們送她的禮物——呵呵笑——洋溢幸福的笑容，現在都成了我永生難忘的有趣的回憶……
記得那次我在我念高中的地方給她買了一件在家鄉買不到的冬衣——一種不算厚卻非常暖的外套，她很高興地穿了，還快兩年了都不願洗呢，直到她逝世都沒洗過。可惜那衣服還沒過兩歲生日就失去了主人……
奶奶要入棺那一刻，我捧着我們一起蓋過多年的被子，感到了無限的心酸……
那以後，我再不能跟她同蓋一張被子了……
雖然，奶奶永遠地離開了，但我卻總是夢見她純真善良的笑容，想起她做一個女人的悲哀以及做一個奶奶、一個慈祥的老人的優秀。
我覺得我的奶奶其實是一個糊塗卻成功的人；是一個天賜悲慘卻能自爭幸福的無意聰明而聰明的善良人。

在光明村見過我奶奶的人都應該知道，我奶奶早早就沒了牙，樣子很慈祥，笑容很純樸……
我的奶奶一直都是與我最親近的人，但我卻在她逝世後才徹底瞭解她一生悲慘的命運。
奶奶的出生地名叫胡旗塘——一個鳥不生蛋的山旮旯。她本姓温，與瘟疫的瘟的同音，傳説這樣的姓會致使這姓氏的男子夭折。從小，奶奶就會跟我講這個傳説，因為她總是説她的哥哥就是“這樣死去”的。不僅她哥，連同她爸她叔也都早早病逝了。當時，她都還不到八歲。
年幼喪兄喪父的奶奶從此便開始了她一生悲慘的生活。
八歲那年，奶奶身高還不到120cm，體重也才20公斤左右，但她卻跟着媽媽嫁到了琉皇一個姓朱的人的家裏做了別人的繼女（相當於丫頭）。
作為一個拖油瓶，朱家人馬上就把她踢開了。她被賣到了埔東當了人家的童養媳。這在當時本是很正常的事，但不幸的是她的所謂的老公出了國，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婆家。
因為缺少父母的教導督促，她在十幾歲出麻疹時因為偷吃了一根油條而被瘋狂的病魔入侵了，後來就被其毒害了一生。這病魔小名叫“氣痛”，是否學名，我也不清楚。
我從小到大都與奶奶同睡一張牀，於是便無數次地親眼目睹奶奶被這病魔瘋狂侵襲的悲慘。
記得有一次，奶奶因為誤吃了一點點那未被閹徹底的雞（我們那兒稱雄雞，即結紮未遂的大公雞）。半夜裏，她突然就痛得大喊起來，還整張牀地到處滾動。在寧靜的夜晚，她的哭喊聲如鬼厲般把我驚醒了！
看着她無助的翻滾與淒厲的哭喊，我想，那大概比生孩子還疼吧，因為生孩子時人看到的是希望，而她那種麻疹後遺症引發的氣痛讓人看到的卻是絕望。當時，我還很小，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爸爸未歸，媽媽又去叫醫生了，於是奶奶哭，我和哥哥也就只有跟着她哭。她滾進，我們就跟進，她滾出，我們就又馬上往回閃。我跟哥哥總是又急又怕地把手放她身上哭喊：“奶奶，怎麼辦？”見她一動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彈開，改問，“很疼是不是？”把問話當成同情的一種表達方式，甚至跟着她一起痛的感覺。可是，奶奶卻似乎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她的反應只剩下了對疼痛無助的條件反射——光會滾動了。
醫生來後，奶奶很快就被插上了輸液管並打了針，可無論用藥多重，一時半會都不可能控制住她的病情。於是她就強忍着痛苦定住自己的一隻手，讓鹽水順暢地流入自己的體內。由奶奶痛苦的表情與靜止的左手的對比，我看到了堅強。
當第二天降臨，奶奶已恢復了平靜，但卻也失去了原有的生氣。她整個人就像瀕臨死亡的人般臉色蒼白而氣息微弱地攤倒在牀上，連説話都虛無縹緲的。
爸爸説，這並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之時，奶奶總是會無可奈何地從牀上翻滾到地面，在屋子各個角落亂竄，頭髮散亂，亂抓亂撞，就像瘋掉了一樣……
這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典型例子，奶奶的悲劇又豈止這些？
因為她的“童養媳丈夫”出國了，於是她在夫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本意義。於是她夫家的爺爺又把當二手貨轉賣了出去。從此，她成了我爺爺的妻子。
爺爺小時候大病過一場，於是腦袋就不靈光了。嫁給爺爺，奶奶的第二次生命又姓了“瘟”——另一出悲劇又上演了。
因為爺爺腦子不靈光，人又病懨懨的，還超級好吃懶做，奶奶一開始就蒙生了偷跑再嫁的念頭。然而，爺爺的家人卻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早早就對她發出了嚴重的警告，説如果奶奶敢逃跑的話就用洋油把她從頭澆到腳，再用火活活燒死她。於是奶奶就在害怕中放棄了對命運的挑戰，安安份份地與爺爺生了一男二女。
無可厚非，奶奶是個善良而膽怯，逃不出封建桎梏的人，也正因為她的善良，她成了人們爭相砸雞蛋的對象。
曾經，所有人都看不起她，都罵她是窩囊廢的老婆。她一直活在受人欺負凌辱的陰影下。有兩件往事足以證明我沒説謊：有一次，她十來歲的兒子（即我爸）和一個同齡小孩子打架了。她兒子打贏了，於是敗北的那傢伙的媽媽馬上帶着大聲喉怒氣衝衝地就衝進了我家的廚房。在奶奶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她就先發制人地一把把我奶奶推倒到了旁邊的牀上。奶奶並沒做任何反抗，因為人家是有老公（有靠山）的人，而自己卻有等於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