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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巖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6.55K

在高原當兵

徐巖簡介

作者:徐巖

我是夏天去那座油庫的。油庫倚山而建,不遠處是黑色的峽谷,不時的有幾隻雄鷹盤旋在油庫的上空。我稱它們為雄鷹是有道理的,它們每每做一些低空盤旋之後,就會抖翅膀飛起來,直衝過那些峽谷,像戰機的翼。

我到了油庫之後,才知道它的準確方位,是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岡山區。峽谷的附近有條名不見經傳的河,都六月了,河裏還有殘存的積雪。站在油庫的哨位上往河裏看,那些積雪會在陽光下閃光。而山彎處總是有一兩個牧民和灰白色的羊羣。更遠的地方則是一些散落的村莊。

油庫是用石頭壘砌的,有六七個百噸位的儲油罐,是供進藏運送物資和給養的車隊補充油料用的。油罐清一色的刷了綠漆,碼在修平整了的山坡上。剛去的時候,我有點轉不過彎來,草率是説這麼小的一個油庫,卻要用半個班的兵力守護着。要知道半個班就是五個人啊。

到的那天下午,班長德布帶兩名戰士在門口迎候我。

進屋德布給我倒了一杯熱的奶茶後説,得住一陣子吧幹事同志?我説是。

喝完茶後,德布帶我在油庫附近轉了一圈,看了他們每天執勤的哨位。哨位設在院子的東北角一處山崗上,哪兒視野開闊,能看到周圍的一切。而且哨樓搭的也十分的隱蔽,正好在一棵榆樹的蔭涼下,懸十幾級石階走上哨樓,眺望周圍,周圍竟是寧靜的。

由於路上實在是累得不行,便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聽到汽車的轟隆聲,我才從牀上爬起來。

套上鞋跳下地,打開那扇面北的小木窗,院子裏已經停了好幾輛車身上扣了綠苫布的濺漫了泥漿和灰塵的卡車。德布手裏握着杆油槍,在給每輛車打開蓋的油箱裏補油,三五個穿迷彩服的駕駛兵拿着臉盆去河邊洗臉。

我從石階走到哨樓上,站哨的換成了另外的一個兵,圓臉,握着槍正朝不遠的河邊上看。見到我,自行成立正姿式行注目禮。我朝他笑笑。將身子貼石壁上也朝河邊上看,那幾個駕駛兵已在河邊上開始洗臉了,能看到他們洗臉時濺起的水花。

我轉過身來,問站崗的士兵的年齡。

那士兵説他過了今年的望果節,正好滿二十歲。

早飯是和那幾個汽車駕駛兵一起吃的,他們也是清一色的毛頭小夥子,吃飯的樣子生龍活虎,海碗般大小的饅頭幾口就吃進去一個,有個小個子兵一邊稀哩呼嚕的喝湯一邊朝我笑着,他一笑時竟然露出兩顆長得很整齊的虎牙。

飯後去院子裏送他們走的時候,那個長了一對虎牙的小個子駕駛兵過來跟我搭話。他先將一紙口袋煙葉塞到我手裏説是他家鄉特產的膠合煙,一邊説能不能給他們照張相。我説你是東北人?那小個子兵説是,吉林膠合縣的。我説你怎麼知道我抽煙?小個子兵説,藝術家哪有不抽煙的。

我在心裏想,小夥子蠻聰明的。就回屋取來照相機説你們選地方吧,我給你們拍合影。小個子兵卻説他們不照合影,想每人跟自己的卡車照一張。我便逐一的給他們合了影。

送走那幾輛汽車後,班長德布説帶我去巴仁縣城轉轉。我問他遠不遠?德布説三裏地,過了河穿過兩個村莊就到了。我欣然同意了。幾分鐘後,德布便帶着我跟傑桑出油庫院門上路了。

在走上那條等級公路後,離寺廟不是很遠的地方,我們碰到了一夥子朝聖者。總共三個人,兩男一女,都有五十歲左右。他們就在那條沙土路上揹着行囊三步一磕頭。德佈告訴我説他們就是以這種方式前往拉薩朝拜。遠遠望去,三個人的後面的路上,還有十幾個人蠕動在曠野的晨光裏,身體此起彼伏。

我用手裏的相機拍了幾幅照片,便跟德布他們繼續朝巴仁縣城走。德布和傑桑每人都扛了袋大米,每袋有五十斤左右,走起來卻健步如飛。我沒有問他們扛這些糧食幹什麼?只是偶爾在後面抓拍幾個他們走路的鏡頭。

到巴仁縣城後,德布在一家雜貨鋪門前停下,進去買了一大包奶製品和鹽茶,讓我幫他提着,穿兩條巷子,來到一個有着紅漆門的院落前。我看到門上有一些栩栩如生的刻畫,正當間是兩個烏亮的銅環。德布放下糧袋拍門,好半天門才被打開,一個老女人將我們讓進屋。

這會兒我才知道德布兩人肩上扛着的大米袋子,連同我手裏提的奶製品及鹽茶,都是送給這老女人的。

進屋後,德布給我介紹老人,叫薩仁其其格,是他們的阿媽。德布從挎包裏給老人往外掏幾種常見的藥,傑桑則拿出一把木梳和剪刀給老女人剪髮。沒想到,傑桑還是個業餘的理髮師。

我趕緊用相機給他們拍照片,可能是閃光燈的光線刺了老人的眼睛一下,她猛然將頭偏向我,一雙空洞卻清澈的眼睛直視着我。我趕緊走過去跟老人説,您別怕大娘,是給您照相片呢。

老人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這時候,德佈告訴我説老人耳朵背,是聽不見我説的話的。

我的心震了一下,手裏的相機也放下了。

接下來是劈柴,德布將老女人扶到院子裏的一個石墩上坐下,再拿來一把蒲扇交到她手裏。然後半蹲在院牆的西北角下,拿斧子劈一根根的細柴。我看到德布的額頭已經有一層細密的汗珠了。他卻全然不顧,仍舊一下一下的彎着腰身劈柴,動作沉穩,不急不躁。傑桑好半天才出來,將一臉盆的濕衣服逐一的往一根晾衣繩上搭。

這時候,老女人説了句藏語,儘管聲音很輕,還是被德布聽到了。德布便用藏語回了一聲。老女人站起來,顫微微的朝屋裏走,傑桑放下手裏的衣服過去扶住她。待兩人進屋後,我問德布老太太説啥。德布説是要進屋取糌粑給咱們吃。每次都是這樣子的。我説老人沒有兒女嗎?

德布説有一個兒子的,大前年秋上開車撞死了人,被抓進監牢裏去了。並説他們是聽路過油庫執勤班歇腳的巴仁縣民政的人説的,才來照顧她的。德布劈完柴後,我們每人吃了一塊糌粑,再喝一杯燒熱的奶茶後,才離開老女人家。

走在巴仁縣城石頭板的巷路上,我感覺到了剛剛生於心底的一種温暖,那絕對是可以稱為火焰的東西。

德布帶着我和傑桑離開老女人的房舍,去筒子街轉了一圈,然後帶我們去了家烤肉館,每人吃了碗肉絲麪。德布想要菜,被我制止了,我説吃碗麪就行了。面很香很熱,每一碗都冒着騰騰的熱氣,都用藍花邊的大海碗盛着,裏面放了不少小塊的糌耙,店家還給我們每人一碗衝對好的酥油茶。

回油庫執勤點的路上,德佈告訴我他們已經義務照顧了老女人六年,是從兩任排長傳下來的。

我説你們這麼做不容易。

德布笑笑説,當兵嗎,是要有一種責任和義務的。

我被巴仁縣城的古樸氣息所感染,一些牆壁上染了色的舊房子,和保持原樣的藏漢混築的殿堂,及街上匆匆行走的穿了藏袍的女人,自然的景觀會使人於虛無中體會無端的疼痛。我按下快門拍了些片子。

走到一條街口的時候,德布停下腳步,拿手指着不遠處的一家店鋪説,帶你去看看我們排長的未婚妻吧。我説就是那個在你要轉業的節骨眼上患病的那個排長?德布説是。排長的未婚妻是個很好的藏族女孩,是自己開了家鹽茶店呢。

我們三個人魚貫的走進紅油木店門,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了站在櫃枱裏的那個女孩。臉色黧黑而透着油光,眼睛相當的有媚氣,像條線似的笑着,耳上還墜了對筷子般粗細的銀耳環。女孩穿了件黑色帶碎花的袍子,手上託了個紅木珠的算盤。

待女孩跟德布他們彼此都認出之後,女孩嘎嘎地笑起來,説是德布和傑桑啊,什麼風把你們給吹來了?德布説想念的風唄。女孩那手上的算盤在德布肩上輕輕打了一下説貧嘴,就走出櫃枱給我們泡茶。女孩用把不鏽鋼的刀子從托盤裏給我們每人削了塊磚茶,再放上奶油,衝得後竟有股濃郁的香氣。

德布一邊喝茶一邊把我介紹給女孩,在德布的介紹中我知道那女孩叫娜西扎娃,真是很好聽的名字。德布喝完茶小聲地跟女孩説了兩句什麼,是貼近女孩耳根處説的,女孩的臉就有了些許的凝重。然後我看見德布從軍裝的口袋裏拿出封對摺了的信塞到娜西扎娃手裏,就起身招呼我們跟女孩告辭。出店鋪不遠,女孩追上來,將一大包鹽茶塞給德布,強行讓我們帶上。

回油庫執勤點後德佈告訴我,娜西扎娃跟他們排長談了三年戀愛了,排長去年冬上卻患了肺氣腫去成都治療了。排長剛走時娜西扎娃將自己賣鹽茶攢的錢拿出一大半給排長帶上了。有幾萬塊錢呢。

我説你小聲跟她嘀咕什麼?德布説是排長的事,排長來信告訴我説他還得在軍區醫院裏住下去,本來想能早點出院的。是排長讓我將信給娜西扎娃看的,省去她的惦念。

晚上睡下時,外面下起了雨,雨水不時地斜過來擊打在窗玻璃上。我聽着雨聲想,在娜西扎娃的鹽茶店裏,看到了德布的排長跟女孩的合影,是一張黑白的照片,排長和女孩都是清瘦無比,倒很般配。女孩將那張不知道是在哪家照相館裏拍的合影用木框裝了,上框上還綴了飾物。被女孩端端正正地鑲到了牆上。

聽德布説那個排長叫牛光輝,家是成都附近的,當兵考入軍校,畢業分配後自願來到西藏。我想他的病多半是因高原缺氧而致。

我沒拍娜西扎娃,只是在出門時拍下了她所經營的小鹽茶店。店鋪臨着的是綢布店和一家只懸了一隻幌的酒館。在正午的陽光下,女孩的店鋪很是明亮,木製的窗格上掛了很多件粘上去的飾品,有紙蝴蝶、有木片削的紅鯉魚、手裏託着粉桃的小棉娃娃,將門臉弄得相當的有生活的氣息。僅從這一點上我就能判定娜西扎娃是個有藝術才情的女孩。

在照片的取景上,我選擇了木製的窗格和洇在上面的半明半暗的一團陽光,我想我會在某一天將它洗出來,送給德布的排長,他會一下子就認出那是他的家。

在油庫住的第四天,德布他們接待了一個小型的車隊,有二十幾輛卡車。卡車上裝滿了給更遠的兵站送的給養,車身都落滿了灰塵,輪胎上粘滿了泥漿。都一拉溜停在油庫院子西邊不遠處的一塊還算平坦的空場上等着補油。

德布帶一個兵給卡車加油,那個兵手裏握着油槍,德布查看每輛車司機所送給養的路單,我知道那路單上有公里數和所要去的高原兵站。然後大聲地跟拿油槍的兵説加多少升,在一個本子寫記錄。有的兵扯着德布的衣角小聲央求德布多給加點,都是被德布笑着拒絕了。德布也小聲地説,只是補適當的油料,每月都是有計劃的,不能弄乾了鍋,理解啊。那些兵們就沒轍了。

我跟領頭的一個老兵駕駛員説,想搭他們的車去上邊的執勤點看看。老兵同意了。德佈告訴我上邊那個執勤點是小型的邊防檢查站,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洛固。也是幾個兵。坐了將近大半天的車,腸子都要顛折幾截,才到了洛固兵點。老駕駛員先跳下車幫我打開車門,摘去白手套跟我握了下手就又駕車啟程了。

洛固兵點只有兩間房,坐落在公路的邊上。四周圍都是青色的碎石頭,一條巴掌寬的河將公路穿了個洞,修了石橋,兵們就站在橋頭的護攔處查驗進藏的車輛。兵點的頭是個叫額江的排長,小夥子有二十六七的年齡,表情冰冷地將我迎進屋。

是要臨近午飯的時間,額江排長大嗓門地喊來炊事員,説軍區來首長了,晚上在兵點吃飯,開兩個罐頭吧。腰裏扎着條白圍裙的炊事員年齡跟油庫的傑桑差不了許多。他一邊嘴裏説着是排長,一邊往門外走,到門口後卻突然轉過頭來説,是開肉罐頭還是蔬菜的排長?額江排長又大聲吼道,你羅嗦什麼?一葷一素。炊事兵頑皮地吐了下舌頭跑出門去。

兵點的餐桌上沒有青菜,兵們的臉色也是那種黛黑,透着一小塊一小塊的光斑。我知道這都是高原紫外線所致。兵們都捧了碗吃飯,一盒牛肉罐頭除我吃兩口外,幾乎沒有人動一筷頭,而那盒青豆角泡製的蔬菜罐頭卻很快見了底。

我明白了額江排長説一葷一素的原由。他們待客人最好的吃食就是蔬菜,新鮮的蔬菜,然後是蔬菜罐頭。在西藏當兵是要連着幾個月吃不上新鮮蔬菜的,我心裏隱約有了些許的感動。

飯後,我去了他們執勤的哨位,排長額江正帶着一個兵查一輛過往的客車,他們逐一的看乘客們手裏的證件,然後敬禮放行。額江跟我説他們每天都得查上百輛車,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貨物。額江説話時臉孔依然是板着的,見不到笑模樣。

晚飯的時候,一個兵偷着告訴我他們排長不高興的原因,是老家的女友跟他吹燈拔蠟了。原因是女孩曾坐火車倒汽車的一頓折騰地來看他,沒走到洛固就被阻住了,雪太大缺氧,人病了好幾天,打電話又不通,昏昏迷迷地見不到自己想見的戀人,就一氣之下回去了。我跟那個兵説幫額江排長找一個藏族女孩吧。那個兵笑了笑沒吭聲。

晚飯後我跟額江排長在院子裏的石頭椅上坐着抽煙。我盯着他的臉,那是怎樣的結實和黝黑,稚氣中夾帶着沉穩,虛幻中又不失歡樂和憂傷。我們在抽第二根煙時,額江跟我説,他也是真捨不得脱下這身軍裝。

我拍下了他低頭抽紙煙的情景,當時天幕是暗藍色的,正好為其做了背景。 (光明日報2007-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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