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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晗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5.7K

藤條河紀行

諾晗簡介

作者:諾晗[哈尼族]

那一處藍幽幽的山凹,淌出一條藍幽幽的河流,便叫藤條河。

岸上一灘石頭,如像狗頭兒似的。石縫之間,夾着一股青絲山路,就像埋在老人的皺褶皮下的青筋。我來到了半片梯田邊,田水拆幹了,田裏展出綠蔭蔭的菜葉子。主人是一個四十左右的男子漢,坐在窩棚一側,用一把尖刀修去一堆白菜的根和黃葉。

“大哥,那多多的白菜。”我和他,燃着一支紙煙,攀談起來。“你是種菜專業户吧?”

“嘿嘿,不是哩。”

“不是哩?那多多的白菜,怎麼種的呀?”

我望着田裏的菜,也有點驚奇。那葉兒上結了露珠,活鮮鮮地搖動着綠葉。水從梯田旁邊的小渠汩汩淌下去。山風吹過,送來一股白菜和泥土混合的温馨的清香。

這個漢子,叫巖卜,哈尼話就是力氣粗的意思。腿像柱子似的。站在那裏也穩穩實實。衣裳是自家縫作靛染的粗布普通衣,穿着大襠褲。七年前,巖卜常常叫喊“肚子疼”,窩在火塘邊,躺倒下睡在蓑衣上,像穿山甲似的四肢縮作一團兒。灰不溜秋,很少下地。到五六月份,他勾腰哭着提着一隻篾簍簍,到村長家門口,央求發救濟糧食。打從他承包了那片梯田以後,日子就像翻過來的糯米粑粑一樣變了樣子。“肚子疼”病好了。每天早上,天朦朦亮,他就背肥料,向田裏走去。“種田人,不種莊稼不行哩。種莊稼不撈錢,就像煮菜不放鹽巴,沒味”。所以,他把田水拆幹,九月到越年四月,便種菜。到栽秧時節,又把田水放滿,栽下秧。既種田來又種菜,又得糧食又得錢。

不同的人做同一種活計,有人則把活計做死了。他的這一招法兒,是真的把活計做活了,富了一個山裏人。種菜每年賣六千多斤,種菜以後栽秧,稻穀的穀穗像狗尾巴一樣粗,比不種菜時還好。他的老婆也在山上,種旱谷、玉米,賣餘糧,每年收入兩千多元。從此,哈尼山再也沒有見他提只篾簍簍喊“救濟”了。

“我請了三個漢子,明天背到街上賣。”巖卜説明天要到街上賣菜。他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收拾菜,堆得高高一垛兒。他説,“背三回才能背完。”

“請一個工,給多少錢?”

“不多,給五元,供吃飯、喝酒。”

巖卜颳去指甲片兒上的菜葉,他笑起來,説:“嘻嘻,做生意,賣菜,好笑多多哩。”他又望我一眼,目光透出山裏人淳樸善良的性情。“前年,我初次去賣菜。那些買菜的,看着我的一堆白菜,又大又鮮,都來問價錢。我照實報出數目,要價比別人低一點。心想,早賣完了早回家,山裏路遠着哪。但是,他們咂着嘴,説我的菜是煮不泡的,帶苦味。便不喜歡買。我心裏不服氣。”

巖卜吸着紙煙,神情悠然地説:“聰明人頭上也不長角。後來,我學乖了。請老師在一塊木板上,寫上比別人高一等的價碼,我的菜也比別人的好嘛。”他説着便哈哈地笑起來。他説:“這一回,那些人爭着來買了。我給他們稱菜時,秤桿子尾兒翹起來指天。他們也不吃虧哩。”

我一聽,看着他憨厚的臉,鐵核桃一樣的眼睛,不禁格格地笑起來,“你也會做生意了!”

山裏人也會做生意了,他們有一套“山裏人的經濟規律”。他賺得的不僅僅是幾匝鈔票,用來填補窮坑,也爭得了一個民族的榮譽,填補舊時代留下的矇昧的窟窿。我從巖卜的身上,看到了像山裏石頭一樣淳樸的哈尼人,從一個混混沌沌的時代跨入另一個具有經濟頭腦的文明時代。籬笆一樣密密實實的青山,再也隔不斷山裏人與外界的接觸。新時代的經濟信息,透過蜂巢一般緊密的高山,傳到了哈尼山。

山裏人,是善良直爽的,但是,有時候善良直爽,對於別人並不一定就能接受。在今天這個時代,不管做什麼,如果沒有經濟頭腦,不懂得經濟規律,那麼,人們的生活,就像塘掛滿綠髮青苔,沒有波紋的池水一樣死板。

“水牛躍進井裏頭,有力沒處使……”這位老人的手上捏着小煙斗,他的翕動的嘴脣,就像兩片幹柘的木耳。在茅草房門口,一邊曬太陽取暖,一邊削竹篾片,和旁邊一個老人拉呱。

“那是過去。”那個老人説。“如今過日子,吃了甜酒穿棉衣,周身都熱火哩。”他的兩根眉毛又黃又長,年紀比這個老人小,約六十歲。他的手頭玩弄着編織傢什用的竹片,一邊削竹蔑一邊説,一邊説一邊抖動兩根長眉毛。“過去,我們山裏人,想過個好日子,枕竹筒睡覺——做空夢。現在不同了,哈尼人像喝包穀煮酒似的,個個衝勁大。什麼玩意都翻出來了哩。”

“沙鬥兄弟,那是空中爆竹,響(想)得高羅。”

“不是高哩。巖則大哥。”

“不是哩?你編這多多的竹器,山那邊的人收嗎?”巖則大哥説,兩邊凹陷下去的腮巴,好像放得下雞蛋兒,窩通通的。

“收哩,他們可喜歡死了,説他們編的竹器好看。我兒子告訴我的。”沙鬥兄弟説,頭兒輕輕擺了一下。

“好看是真哩,上面畫的鳥兒……”

“是編出來的哩。”

“咂咂!”

兩個老人,談得很在味,像喝着水酒似的。慢吞吞地,你一言,我一語,這樣談着,話兒像飄落的樹葉一樣多。他們是組織起來搞編織業的。家裏人勸他們歇下,不讓搭手做活計,他們説閒不住。山裏,栽的和自然生長的竹子,滿山滿嶺,人的腳板子也插不進去,密密實實。一批一批竹子長出來,一批一批竹子幹掉了就臭在山上了。多可惜呀!他們使喚年輕人,上得山去,砍來了竹子,劈開削成篾片,編出雞籠、背籮、篾簍簍、篾圍,挑到集市上出賣,給家裏增加了收入。

“阿爸,編竹器,要編出新鮮活兒的,人家才喜歡買哩……”

沙鬥兄弟,有個小兒子國中畢業,識字,很愛他。他到集市上,賣了竹器回來,就俯在阿爸耳邊,説話的聲音,就像砸竹筒哐、哐地響。

“什麼新鮮兒的?編織竹器,老輩子的人都這個編法哩。”阿爸認真聽了兒子的話,眼睛睜圓了,看着兒子。好像他老了,聽話是用眼睛聽的一樣。

“就是編篾兜時,要編出花兒、草兒的,與別人編的不同,給人新的感覺。現在,生活好過了,大家都想買新的東西。”小兒子一字一頓地説。

阿爸向旁邊一個老人,點了點頭,就像舂米的木碓頭。“創新,做新的物兒哩”。薑是老的辣,阿爸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我能編織花鳥哩。”過一會兒,阿爸説。他和巖則大歌,給竹篾片兒上塗上顏色,編織出花溜溜的竹器。削篾片的時候,有大有小,厚薄、堅柔各異,一樣一樣擺放好。保持哈尼族的傳統手工藝手法,又在這基礎上,根據當代人的生活需要,翻出新的花樣兒,滿足人們的要求。

沙鬥兄弟扯住兒子的手袖,説道:“你要賣低價兒的,不能要多多的價,讓人家好用。你記着了嗎?”

“記住囉。”兒子笑笑,點點頭。

他們編輯的小篾兜、篾簍簍、篾圍,深受顧客歡迎。供銷社還向他們訂購編織竹器,寫下合同,遠銷到外地。外地人喜愛這些新鮮山貨,嘖兒嘖兒,都説又好看又耐用。

藤條河谷迴盪着流水聲,那一處藍幽幽的山凹裏,好像傳出一個生活的真諦:人啊,都在追求新的,因為生活的意義就在不斷地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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