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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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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北京大學中文系九零級學生。流水十四行 丁香兩種 母女倆 La vita interiore 1996年的一張快照 《小王子》導讀 圓明園西 一個夢的嚴寒

冷霜的詩

流水十四行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該怎麼辦?
——曼德爾施塔姆





還要我對你説些什麼
你看這春天謝滿一地,彷彿
再也不會回到枝頭,你逐漸顯出
另一副面孔,並迫使我承認
你説想像不過是夾在兩面鏡子中的
一道光線,兩個王朝之間的一隊宮女
你也用無可指責的口氣提起我
説:“某個人活到了二十歲……”

是的,無可指責,因為你就是
這兩面鏡子,千重宮殿
有着青銅、流水和空氣的質地
你是婦人一般笨拙的計謀
卻讓一個男子甘心耗盡所有的心智
你還要我説些什麼



若是連夢想都習慣了呢
不斷地用一個詞追問會出現你
意想不到的結果,在中午的安靜中
我盯着地圖上的一個地名
似乎能從中看出南方海邊的天色
寬翼的鳥羣在地上留下的陰影
我想,一定有什麼東西在我身邊死亡
而我沒有注意

渴望僅僅是渴望
在南方深黑的陽光中
鳥羣順其自然地飛翔,帶走
纖薄的陰影,一切的生長
似乎都是徒然,你想想
若是它們習慣於夢想



我想我懂了,午後用來沉默
子夜用來交談,我有一杯浸透了
夜色的清水,而在黃昏
我做着輕鬆的練習,數一數
在斷斷續續的鐘聲中,我的手上
還有有限的幾種美

兒童在水邊守着沙的城壘
在黃昏,他們把膚色和笑聲
築進沙城,再由自己摧毀
我知道,悲哀本是多餘的打算
由我在午後默想,子夜交談
而在黃昏,草籽跳着最簡單的
舞蹈,水邊的兒童給了我
無端的感動,我想我懂了



讓我告訴你我所在的位置
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間,在休耕的
玉米地裏,河水流着,火燒着
第一隻燕子飛過很久
後面的鳥才陸續跟來
我在等待花粉的風中,在旗幟
噼啪的響聲裏,那風中翹首的人眯細
雙眼,去辨認遠方四面奔來的孩子

今夜,我在郊外行走迷了路
快要下雨了,我試圖找個附近的人家
借宿,這時我感到我就在那樹枝的
陡然沉默之中,和腳下砂石沁出的
水汽之外,快要下雨了,讓我在即將
到來的閃電中,告訴你我的所在

1993.5


丁香兩種


白丁香
楊絮隔開記憶
車輛碾過沙灘和正午
迎着信風,面海的窗扇
它搖動燈繩
它低低地吼叫

有人在收拾房間
有人寫信
夏季的黑暗隨時要到來
少女們己安然忘記肩胛上
水員的姓名

芳香的兒童透明的陰影
它搖動
它落下
海鳥隔開幻想
細柄的鋼勺隨時要離開嘴脣

面海的窗扇隨時要破碎
有人在預報天氣
有人發瘋
在夏季的黑暗到來之前
有人攥緊一根燈繩

紫丁香
用於攝影的夕陽己搬走
離城不遠的巖縫被水粉抹殺
顫抖的光斑、低飛的雨燕
長髮披肩的醜姑娘在街角漫遊
用於散文的夕陽

己轉身,蝙蝠、草根、祕語轉移了
剩餘的光明,沒有敲鐘人的夜晚
己來到眾人中間
沒有敲鐘人的夜晚
被禮花照亮

被生鏽的藍烏龜決定
這一夜,沒有取名的嬰兒
己失去吃驚的能力
比眾人衰弱,比巖石蒼老
比長髮披肩的醜姑娘

更依賴於命運
這一夜,沒有心臟的老銀杏樹
不停地吐痰
沒有指望的女子來到眾人中間
安慰眾人


母女倆
太陽很大 但近來她的臉上總是陰天。
它曾經很光滑,先是歲月的旱冰場,後改作
化粧品的小公園。她冷靜地看她女兒的
一招一式,比旁邊的母親們更加老練,
心裏卻盤算着回去買菜和做飯的時間。

“滑吧,別怕,慢點”,為什麼微笑
就像繫緊在冰鞋裏,又如何優雅地將你的小腳
不可控制地推向終結?遠遠地,向鬆弛的雙臂
張開雙臂。火車呼嘯,帶走陰影,
下午還長,你健康的膚色以後會使你憂愁。

1997.4


La vita interiore


不可知的彗星在言談裏出現
象個楔子,異己,使生活緊張
記憶有所鬆動。你雜亂無章的輪廓線
向着它的兩極飛奔,而風似乎
正從這罅隙中來,接着,你意識到它
實際混合着被縮寫的宗教
從未離開過這片高原的黃昏

小飯館。炭筆畫。歷盡奇蹟的司機
毫無神聖感,把汽車開上天空
在你第一次途經的公路上
你想不出,一個剛認識的人
遞給你一支煙,這怎麼就象
一件往事。突然你開始留心自己
與流行歌曲中顛簸的因果律辯論



他不知道他在説着什麼
他不知道他説了什麼
在你的新居里你們重逢
他象一根調頻棒在收音機裏,艱難地
推進,回溯,證明——
這些雜音是飄浮的臭氧,通常很厚
一直在那兒,你看上去沮喪

有點心不在焉,真正的交談者
統治着我們,僅只偶爾露面,卻讓每個人
都自以為熟識,彷彿就掛在嘴邊:
“都快冬天了,還只穿着這麼一點……”
他不知道你己消失——
這些冰渣全是俗套!卻包藏着
原始的光刃,不具形的深淵



夜晚的池沼裏生滿了浮萍
象一羣小黃帽,膚淺的希望,瞬逝在
無軌電車車窗後的臉,浮萍之內
窒息的魚羣。你分明看到,她站在樹邊
提着一壺水,左腿微蜷。你在一條
隱蔽的圓周上運動。這是記憶
不可告人的傑作,還是,它寒冷的刻刀

抑或是一線聲音,孤零零的
介於召喚與沉默之間?燈影斑駁
暗紅色的毛衣變成合歡樹的石灰裙
你説不出話來而一台全自動相機
似乎早己攝下這一切,在另一個時間和
地點。只是手有些顫抖……
感傷使尖鋭的景象存活着,易於接受



“那些發光體是遠遠的、嵌在地上的
碎玻璃片;當你走近,它們就不見。”
四周的布朗運動和囚禁暫時中止
你對着一眼小湖説話。陷進
她安在眼神裏的新漆的長椅
“那些新鮮的詞,出人意料的比喻
和好詩都應該是這樣。”

僅僅十五秒鐘的停頓。像一粒
白色的藥丸發出散淡的光澤
宣告生活不再是生活,而是
比死亡嚴重得多的事態
由你無意中造成。“但是愛呢?”
説呀。你在寒噤中感覺到的
旋轉和嘶喊的粉末化作反叛的鐵的核心

1995.11


注:La vita interiore,意大利語,意為“內心生活”,取自莫拉維亞一小説名。


1996年的一張快照
它遠遠沒有結束:像一位濃粧豔抹的
女房東,僅存的可能是你一時沒能
認出她來,而她隨時都能出現。

因此你必須從各種不可思議的面貌中
牢牢記住她,並學會在偶然相遇時
用適度的真誠説:“感謝你給我

帶來的這些美好的日子。”啊,多麼倉促,
多麼滑稽,記憶多麼失敗,枱燈
多麼晚熟。多少夜,你久久地坐着,

像魚躺在乾枯的河牀裏,全部的印象
都不超過它的掙扎所能縮小的範圍;
全無反應也是難的:它隨時都能出現

就如午睡之後,一隻甲蟲同時醒來,
躺在你旁邊,跟你談交往理性,
或者一場煉獄,發生在小括號中……

1997.6


《小王子》導讀
大約是第六、七次,燈全部黑了。當它再次
亮起,演員們從四面跑出來,沒有卸粧,
但是朝每一個方向熱烈地屈身,影子扭動,
像剛剛脱掉的角色滑到膝蓋以下。
一時難以適應,觀眾們怔怔地鼓掌,
站起身來,帶動座椅發出一片簡單化的評論聲。
一對捧場的年輕人走上前台,向朋友們
獻上鮮花,與他們合影。在雜亂的光柱中,
人羣看上去濕淋淋的,頭頂上飄浮着
塵土和熱氣,用肚皮挨挨擠擠地湧向門口,
活像海豹。門外,出租車堆在一起,大呼小叫,
有分寸地倒車,一輛接一輛開走;
一陣忙亂之後,推自行車的聲音也漸平息。
聚集在103路電車的站牌下面,一些女孩
像經過陌生化處理的玫瑰花,裝飾着
身後的燈箱廣告。當她們為各自的
綿羊男友所啃食,你看到她們騰出眼睛來掃視
空空的大街。風涼了,一、兩處報攤仍然
裸露着整加侖的乳溝:在王府井,重要的
就是你用肉眼所能看見的,白天
狐狸毛領大衣和寶石藍羊皮女大衣
在擴音器的統治中星星般閃光。現在,
天空打烊,櫥窗如洞。黑夜是什麼,裝滿
進口垃圾的集裝箱,每天一班?船頭在哪裏,
開往何方?108路電車開往崇文門。一名交警
在東單十字路口維持着冷清的秩序,
像是在維持自己的轉動。他可算是
這條街區的燈塔看守人?或者,掌燈人,
一天等於一分鐘?也許,他更像一位
縮寫本的國王,一種被改編過的孤獨感
彷彿跑了氣兒的啤酒,與夜色混雜,
使他回去對着妻子咳嗽。電車轟響,
把他越來越小地留在揚起的灰沙裏,
如同一條加蓋在折價的世界之上的
筆直的命令。接下來,“106路是悲慘的”,
無數次,它把每一個人都變成火山,擠成
巖漿,但這會兒,乘客尚能保持住
常態下的固體自我。黑暗中沒有人説話。
道路如蛇,吞噬滿車的人去往同一個地方。
在我背後,年輕的電車售票員有氣無力地
報出站名:對於他來説,這些站名
就是永恆;而與地理學家們不同,他對此
無比厭倦 “是的,從游泳池站下車
並沒有游泳池”,它只是一處荒廢的記號,
相比起來,他更願意和小哥們兒一起背誦球星。
再次轉車時人突然很多,我不得不與一位
陌生的少女捱得很近,我感到尷尬,
並再次想到那些散場時的情侶,在一部
有關愛情的話劇結束之後,在喝光了礦泉水
之後,也是這樣捱得很近,卻一言不發。

1997.6


圓明園西
北方在五月仍顯得荒涼
煤屑和碎磚鋪成路面
傍晚和難以察覺的拐彎
落入揣想

鋸木廠的樂隊使樹林沉睡
四面的風一如既往
教育新生的草,折斷新生的蘆葦
迎接騎單車回村的農民姑娘

我準確地念出萍藻、棘刺、
忍冬和塑料薄膜的名稱
在土丘上,我的手謹慎地判斷着一堵砂牆
流浪的畫家帶着飛鳥的胃

看到木板車上的男孩
靠着紙箱,低着頭,安靜得彷彿
一直在睡——
北方在五月仍顯出它的荒涼

1994.5


一個夢的嚴寒


小腦袋的鹿。像一張活頁紙
試探性的翹起一角
在環臂之內,手卻無法夠着

你游泳的姿勢彷彿一根鏈子
在黑暗中,在你身後
這就是我們傾心去做的事



殘缺的北斗掩住了一部分光
讓你打開另一些時間
把舊照片裏的懺悔變成氣候

在一本書中主人公給他情人
寄去他的作息時間表
並解釋説,這是他衣袖中的涼



我,和你。什麼是我們之間的
大使?哭叫。哭叫
一個女詩人死了,説出了什麼

像蘑菇的褶皺,倒置的火,那些
為嬰兒所不能説出的
使他的圓形在黎明時分很遙遠



巨大的空洞浮在某處,如同睡眠
是一種介質,在其中
樹流着涎水,你可能類似於氣泡

戴墨鏡上班的人羣從地底出來
一次日偏食般的努力
在他們臉上仍然留着一條界限

19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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