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為什麼這樣脆弱？

離校時我還像一個放飛的鴿子，現在的心卻像被大石壓住似的沉重。
與他們去探望一位剛手術完的老師，也是我現在的同事。本以為，探望他，就是去陪他聊聊天，讓他多一點温馨與快樂。但我料不到，我們所見到的他，卻正在與死神搏鬥。重症病房裏擠滿了人，卻是死一般的寂靜。見到我們，他的妻子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撲過去對李老師説：“快睜開眼，你的同事來了，你要睜眼看一看他們哪！”
我一下子懵住了，這頭髮零亂、臉色蒼白地卧在牀上睜不開眼睛的就是我平日所見的笑容滿臉的李老師？
病牀周圍掛着四支藥液，一起向李老師固執地輸送着能量。
是第一次見他的妻子。李老師胖胖的，而他的妻子卻是很瘦小。
我拉住她，説：“別叫他了，讓他休息一下，我們改天再來探望他。”她本來還沉得住氣，聽到我這樣説，勉強壓下去的悲傷一下子爆發出來，她失聲哭了起來，她搖着頭，一面的愁苦：“不行了，不行的了。”我心裏一驚，馬上輕聲打斷了她：“阿姨，你不能這麼説，李老師現在很需要你們的支持，你怎麼能當着李老師面前説這些話呢？”她緊握着我的手，淚水滴落下來，“早上做了手術還好好的，還跟我説用温水擦了身好舒服。中午突然就又發作起來，另一條血管又爆裂了。我叫他，他不應我；我拉他，他甩開我。也不肯張開眼睛看看我，醫生説他也許過不了今晚了……”
這時，另一個女子走過來，輕輕地拉走了她。
我驚呆了。同事們也都驚呆了。半晌，他們神色凝重地退了出去，而我，還不想走。
躺在這裏的，不但是我的同事，還是我的老師。
我還記得他為我上的課。
十多年前的國中年代。上高爾基的《海燕》，當講到海燕“像箭一般地直衝向雲霄”時，他蹲下身子，舉起一隻手，口裏模擬着風聲，而手像海燕一樣飛將起來。那時，我們一下子愕住了，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幹，我們可以想象得到海燕的敏捷，並不需要他這樣模仿，況且他那麼肥胖，表現出來只覺得可笑，一點兒也不像。但無論如何，他達到目的了，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能記得當時上課的情景。
教“瞟”這個詞時，他用了同樣的方法。他説，“瞟”字用來形容美麗女孩子靈動的眼神，於是，他這麼一個胖胖而土裏土氣的大男人，在講壇前做起了“美人”，他一邊扮演姑娘忸怩的行走，一邊用“美麗”的小眼睛“瞟”我們，引起我們鬨堂大笑。
……
關於他的回憶又何止這些。就在兩個星期前，他還笑着跟我説：“五音不全的我，還要當音樂老師，真是遇到稀奇事兒了。”因為我們的一個音樂老師離了校，於是，十幾個老師都要兼一個班的音樂課，而李老師，我還沒聽過他唱歌呢。可是，他就那麼快快樂樂地提着錄音機，讓學生跟着學唱《我的中國心》。
而現在，這個曾經給我們帶來歡樂也被我們暗地取笑的老師，就這麼奄奄一息躺在牀上，茫然無助地等待着渺茫的奇蹟，無能的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我還不想走。雖然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走廊裏去了。
突然，裏面有人招手，李老師走廊中站着的親友都急步走了進去，我聽見李老師的妻子瘋了似的哭了起來。
病人，這時候最需要的是意志，而他的妻子卻已經在瘋了似地哭泣。
我有這個能力麼？意志很重要，不是麼？我有這個能力麼？我要告訴他，學生需要他，學校需要他，我們也需要他！
不知道那裏來的勇氣，我跑進去，拔開他的親人，走到了病牀邊，輕輕地拍着他的汗跡斑斑的臉，大聲説：“李老師，你要振作點，你一定要堅持，我們……”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説到這裏，我聲音低了下去，哽住了，淚水開始在眼裏打轉。
我不能再言語，淚水滂沱而下。幾個原來竭力壓抑着悲痛的女人，都再禁不住了，紛紛哭泣起來。
一個女人把我輕輕地拖了出來，向我搖了搖頭，“不行的了。”她説。
……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生命為什麼這樣脆弱？
當我隨同事們離去，我的沉痛的心只在默默祈禱：李老師，勇敢點，闖過去！
※本文作者：簫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