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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睡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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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睡眠史

太原
從一個接一個夢境中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得明媚。我坐起身子,看着窗外的陽光像我曾經記憶的那樣抵達到我的牀前。已經沒有什麼明確的事情可以想起來必須去做,或者,可以不做。我差不多忘卻了所有的舊故事,在我真正需要它們的時候,作為時光的附屬物它們隱蔽起來。我還是有些懵懂,像仍在夢中一樣。隔壁的鄰居母女已經出門去了。八點多的時候,那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同她的母親吵過一次架。我記得她們經常如此。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她們怎麼只剩了兩個人,那個出走的丈夫,一直沒有回來……
這座位於太原城北部的老舊樓房已經存在了許多年。我搬進來的時候是在夏季裏。因為住在高處,所以屋子裏很熱。在這兒我開始生活到第九個月。看樣子還可能繼續住到農曆二月中旬。我的生日前後。我不知道我會在哪一個明確的日子離開這兒。我的生日,像一段歲月的分界。
差不多是一個月前,我就準備搬家了。但一直沒有決定下來。我在這裏經歷了一些事。夜晚裏的睡眠,夢境中的奔跑,上午時分接到的無數電話。幾次感冒。一部長長的愛情小説。許多時候的困惑和滄桑。我看到的理髮店,音像店。秋冬季頻率頗高的婚禮。那些沉浸在生活中的人。我的歲月從25歲延續到26歲。在這裏,我還經歷了幾次長長的失眠。甚至,在一些時分,非常不自制地流下淚水。我發表過的文字,一些分行的斷句,像我在白紙上記錄的時光圖譜。
在有限的休息日裏,我觀察過我所租住的這間屋子。貼在牆上的幾幅明星照片,懸掛在那張寬大木牀上方的節能燈,那個舊式木櫃裏所埋藏的祕密,房東一直不讓開啟的那一個巨大木箱。我甚至在小説寫作中虛構到發生在這裏的一個命案。我的思緒同貼在樓下的一張佈告有關。是一個年輕女子死在了出租屋裏。許多天後,那張佈告已經被風吹散,像一個生命在空氣中的消失,緩慢,但終至無形。
我在這裏的睡眠其實深入而且安寧。只是曾經,有一種超常的情緒瀰漫在那些一個人的夜間。
睡眠之前之後的多數時分,我可以領略到一個人居住時的那種巨大寂寞和恐慌。我傾聽到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無論是在喧譁的早晨還是正午,都有一絲絲淡泊和寧靜圍繞在我的身周。這是我在許多年前所盼望過的。在原先的羣居生活中,我積累過對獨居生涯的巨大熱情。但隨着時光的遞進,我覺得自己正在朝一個未名的方向去。在很深的睡眠裏,在我不用手機的十天中,我從我白晝裏所置身的日常生活中被剝離出去。我在一個人的睡眠中與這個世界彷彿全無關係。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有時睜開雙眼,有一束更深寂之處的目光,與我安然地對視着。

鄉下
我幾乎沒有一次比我的母親起得更早。她總是在先於我入睡的時間準備睡去。當我在燈下看書時,隔壁會傳來她的催促聲:該睡覺了,孩子。我的父親,他的呼嚕聲穿過牆壁的縫隙響在我的耳際,他的聲音中沒有疲憊,只有深長的時間像在他的睡眠中打着鼾。我總是多麼奇怪,作為一個五十歲的人,他的睡眠太多了。
我的幼年時光是在鄉下度過的。那些紛繁複雜的夢境,有一個簡單而寧靜的鄉村背景。許多年後,我常常想起我家的舊院子。風聲肆虐的冬夜,院子裏的樹木嘩嘩作響,讓人有一種置身樹林中的新奇感。我經常在淺睡時分察覺到院子裏寒冷的狂歡。許多年……這種感覺一直未曾消退。或許是,當我在那間窄小的屋子裏安睡時,我就想到,我會把記憶作為一個容器,有為數眾多的祕密在它的腹部深藏。
院子很大,住着一大家人。每逢早晨的陽光降臨,當我從屋子裏出去,會有年齡不等的堂兄弟姐妹們在窗前聚集。這一天還有些早。他們説,到哪兒玩去?
是啊,到哪兒玩去?一直到今年春節回家,我仍然聽到了這種詢問。幾個十歲不到的小孩子等着我的回答。他們都叫我叔叔。我連他們的名字都叫不全。我看着他們的臉孔,依據早年對他們父親的印象判斷他們各自是誰的孩子。他們看着我在早晨的陽光下走神,然後仍然一齊喊出聲來,走吧。走吧。叔叔。我爸説,讓你帶我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由於年少時太熟悉了,所以經過此後多年的分別,此刻重聚,依舊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滋味在心頭滾動。除了比我大幾個月的最小的堂哥,別人的年齡我至今仍然不太清楚。是在轉眼之間,我們站在了一個水平線上。只是,他們説,你也該成家了吧。我們在你現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孩子都像你當年那麼大了。來,來,喝酒。
我在夜裏想着這些事情。我在深夜裏,對自己的所在產生了深刻的懷疑。這麼多年,我已經無法把家鄉當成惟一。或許原本不是。我對它的陌生感那麼濃重。除了依稀可辨的幾棵棗樹,我曾經的居所幾乎無法看出當年的半點痕跡了。我在想着自己是怎麼生活在這兒,十五年或者十六年。我還想着我是怎麼離開,以後又怎麼回來。似乎無跡可尋。當我在或不在的時候,這裏都在潛移默化地變更着。我當年看重的人與事,轉眼都變得那麼遙遠了。許多老人,也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每一次回來,母親都會告訴我,誰誰誰不在了。我站在屋子中央,偶爾想一下從前他們的樣子,更多的時候,我彷彿沒有聽清似的。過後許久,才向母親發出質疑,是誰呀?
母親嗔怪地指着我説,什麼是誰呀?跟你仔細説話的時候總是不聽。
我在鄉下的睡眠充足。深夜時分,多半是我最寧靜的時刻。白天裏琢磨不定的事情,此刻都遊走到一個我不曾到過的地帶,偶爾在夢中出現,也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我在夢中幾乎離童年很近了。我的爺爺和奶奶,都像我十歲時記住的那樣。他們沒有告訴我,是在有意無意之間,他們先後去了另一個地方。而我覺得他們是那樣存在過的,人間最深刻的別離,在夢裏,只是呈現出樸素的灰白色……

十九歲
我難以忘記的十九歲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正如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事件只有成為往事時才具備這種特徵。我一直記得那張摺疊沙發。把它鋪開後就是一張牀的樣子。我在夜裏睡在上面。
是十個月左右的時間。在這裏,我經歷了畢業離校後最初的一段光陰。
這是一間很大的辦公室。整個白天裏,市報社的六七個人就在這裏辦公。我坐在靠門的那一張椅子上,有時還會挪得靠裏邊近些。我的對面,一位尚屬年輕的同事已經開始禿頂。他大約二十八九歲,曾經有過漫長的調動史。是在此前一年的時候,他在鄉下教書。每天往返於十多裏的鄉間公路上。他講起在市教育局局長辦公室裏的靜坐,抽着煙(他平時基本不抽),看着裊裊的煙霧在空氣中飄移,他説,像一個人的命運無所依傍的舞動。

他的樣子有一種事過境遷的好笑和沉穩。他自己也有一種安定下來的淡漠和沉穩。市裏的女宣傳部長指着他的禿頂,開着玩笑:
一個年輕的老幹部。
我看着許多人進進出出。像剛剛來到一個自己意料之外的時間的局部,我有一點點失措。辦公室裏經常有人在談笑。他們在這裏生活了許久。我看不到自己的命運在何處。
報紙一週一期。上班時並不忙碌。每個人的面前放一杯茶水,時間在喝茶聊天看報中緩慢流逝。
能夠保留下來的時光都跟夜晚有關。我的情緒跟夜晚有關。我不知道,作為一個十九歲的人到底有多少可以敍説的人與事。是在記錄和回憶着而不是其他。舍此,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生命應該如何度過。秋冬季的風聲和季節的寒冷交織在一起,屋子裏的寧靜和喧鬧交織在一起。現在仍然想不起來的故事,在當時或許並不存在。但總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隱藏在暗處。辦公室裏只我一個人的時候,整整一層樓,也多半是我一個人。只有稍下的一層樓裏,市委和市政府的祕書們多半還在忙碌着,彷彿永無止歇。
我的時間開始變得輕盈。我在深入的閲讀中開始變得輕盈。在此前此後沒有經歷的那種歲月,在當時成了一個惟一。我獨自擁有的那些夜晚,那些夜晚裏的孤獨和憂傷,彷彿只屬於十九歲的時候所獨有。



有時我看電視到很晚。這樣的時候睏倦像剛剛來到我身體中一樣被我發現。因為害怕睡下後並無睡意,所以一直固執地在電視節目中流連。那深夜裏的舞蹈和音樂,很多年後依然被我記住。屋子裏的燈已經被我拉滅,只剩下電視屏幕上的光芒在閃閃爍爍地浮現。偶爾我就那樣漫無目的地睡去,半夜起來,發現屋子裏有聲音在響。抬起眼來,有侷促而黯淡的彩色的光。我的眼睛裏已經有夢的色彩,它們與屋子裏存在的事物交織在一起。我把被子裹緊了些,片刻之間有些失神。我有一種來到異鄉的真正錯覺。那遙遠的女子的臉,她在深夜裏的無盡的歡樂,以及,她回過頭來,在超不過三米的地方那嫵媚的一笑,就那樣進駐到我的心底。我把電視關了,她依舊留下來,在暗寂的夜裏,只有她將頭部的薄紗輕輕舞動的聲音……

深圳
我到達深圳的時候已近午夜。疲憊那麼深地佔據了我。當我在關外夏季的酷熱中睡去,我的心裏仍然裝着從離家時起就開始產生的心事。深夜裏有點點微涼的風。它們曾經抵達我那一夜的夢境。大約在四點左右我醒來一次,到窗外撒了泡尿。月亮掛在當空,已經是很淡的形影。我們彼此對視的時分,潮濕的空氣裏有露水開始生髮,不久後它就將歸於無形。我就那樣站了片刻,直至確證自己是到了這個很遠的異鄉。估計有三到四分鐘時間,我的頭腦從暈旋中醒來。天空也在緩緩地醒來。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微明的曙光自頭頂的山上誕生。我知道,這樣的一天與以往的一天並無不同。因為睡眠仍未完成,所以我還將回到屋裏。在我接下來的睡眠中,我看到了什麼?
這是2001年陽曆8月的中部。我在深圳一個叫沙灣的地方。不久後,我從這裏搬進了城中。
現在能夠清晰記起來的是,我在關外剛剛住下來時那種恬適的心境。夜裏常常有蛙鳴和狗吠。我在這裏居住了一個來月。開始上班不久,我穿過一片菜地去往通到市裏的公路上去。大約需要四十分鐘或者五十分鐘。起初,我對自己將要行進的路線保持一種奇怪的逆反心理。我總認為,深圳是在與它自身相背的另一個方位。當我對司機説“要落”,當我從車上下來,當我穿過公路走到我所在的單位裏去,我到了十八層樓的高處,看到不遠處的立交橋和一個叫香港的地方,當我坐在桌子前開始工作,我才有了一種將自己放牧到深圳城裏的踏實感覺。這時同事們已經陸續來齊,他們分別是四川、江蘇、湖南、河北、廣州和大理人。早上好,他們説。她們也説。
我的工作延續了半年時間。在這裏,我開始發現自己的身體安定下來。我暫時在原本陌生和遙遠的城市裏有了一個位置。夜裏我的睡眠速度加快了。因為總是入睡很遲,所以當外面的嘈雜聲停止下來,我輾轉的身子便向既定的方向奔逃。不久後,我的生物鐘完全被打亂了。有時夜裏三點左右入睡,一直到上午十一二點醒來。直至老闆對我們有了意見。再以後,曾經,我一直睡到下午兩點。那一次,我發現了時間在自己的想象中錯落的祕密。不久後,就進入一個白晝的末尾。因為是休息日,我在飯店裏流連到晚飯時分,吃罷了又一頓飯,一本厚厚的武俠小説也被翻完了。
在深圳的日子,我只寫了薄薄的一點東西。超不過3萬字。不能寫作的痛苦每每在準備入睡的夜裏浮現上來。我聆聽着窗外發廊妹的叫喊聲,小孩子彼此的追逐,飯店裏聲音很大的電視劇中的人物對白。隔壁出租屋裏的男女歡愛。我想把它們記錄下來,甚至想過因此可以放棄這個夜晚的睡眠……
有時我在外面待到午夜時分,到不遠的書店閲讀一兩本文學書籍。我在那裏看到于堅和張鋭鋒的書。我把它們買下來的時候,感覺到這個物質的城市就要開始屬於我了。我在夜燈中穿過馬路,穿過夜市,在陌生人目光的注視中返回到家中。我想屋子裏清冷的氛圍應該有所改變。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個女孩子在牀前等着我。不幸的是,這個夢想一直沒有實現。當2002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我在一個人的屋子裏淚流滿面。

創作談:是誰在夜裏説話
在28歲之前,我的身體狀況總是差強人意的。而今恰恰是我的28歲,它可能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分界。有鑑於此,在這一年裏,我開始用心去整理和寫作一類文字,這一類文字有一個總名,叫:《你往哪裏去》,探討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去路得失。但這樣一個渾茫的話題怎麼能夠探討呢?所以情急之下我想了一些法子,譬如將生命用一些動作性的事實來呈現來説明,這就比空洞地敍寫要好得多。而關於睡眠的這一組文字卻是兩年前寫的,現在略加整理,看起來,與我正在寫的這一組文字竟然是同質的。所以,我就將它列補進來,成就了這一個小小的體系,叫:《我的睡眠史》。這裏説的是上面這些文字的由來,接下來説一説它的寫法。
其實單單就寫法論,這仍然是空洞的。而我之所以仍舊要説,是覺得在這空洞裏到底還有幾句話。我用了今天的目光來觀察我從前的文字,這裏面所記錄的歷史就如煙雲般撲面而來了。它實際上是逼真的、細碎的、局部的。好在我就是寫了這局部,所以過往的東西都鮮活起來。可在我的另一類文章裏,長篇的都是議論,用了一種難懂的語言來敍述人生。語言的難懂似乎可以來説人生的宏大,它的指向便是難以敍説的生活和命運的哲學。可這種文字終歸不是日常的。我之所以説它不日常,也是因為它離開我們的生活太遠。這當然是相對了那形而上的東西而言。而從我們容易切入的審美角度來看,恰恰是日常,構成了我們為文寫字的大義。

至於文章的路徑,説起來卻是千萬條。這取決於方方面面的因素。時間、地理、人的精神狀態,甚至窗子的顏色,居室的大小等等,不一而足。至於我,常常在深夜裏寫作,像面對了往事説話。因為周圍是暗淡和寂靜的,所以頭腦裏容易形成印象,文字的梳理也可以做到巧妙而得當。文章驚恐成,得失寸心知,講的都是這種臨筆時的微妙。我總是喜歡從感覺和細節或者情境切入,這樣容易找到敍述的方向,不至於讓自己迷失。而文字的開局一旦明瞭,那接下來的敍述難度就小多了。我圍繞着自己在不同區域裏的睡眠,而附帶講到了我的生存,彷彿產生了小小的喟歎和思想。但這些都不是先在的,它們在文字的引領下自然地形成。
很久之後,如果沒有適當的參照物,我大約會忘記我是怎麼去寫作的,但假若那文字的實體擺在了近前,一切就都再也明顯不過。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雖然説文字是我寫下的,但它也會用自己的形成來挽留我的記憶。那夜裏的説話,更像是一個綿長的東西,或者説,就是睡眠這個詞。我們在入境的時候有一種關於寫作的體會,那就是,文字其實在夢境裏也會自如地行走。知道了這些,已經是多年之後的事了,但它的影響卻全不是自今日始。

太原
從一個接一個夢境中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得明媚。我坐起身子,看着窗外的陽光像我曾經記憶的那樣抵達到我的牀前。已經沒有什麼明確的事情可以想起來必須去做,或者,可以不做。我差不多忘卻了所有的舊故事,在我真正需要它們的時候,作為時光的附屬物它們隱蔽起來。我還是有些懵懂,像仍在夢中一樣。隔壁的鄰居母女已經出門去了。八點多的時候,那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同她的母親吵過一次架。我記得她們經常如此。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她們怎麼只剩了兩個人,那個出走的丈夫,一直沒有回來……
這座位於太原城北部的老舊樓房已經存在了許多年。我搬進來的時候是在夏季裏。因為住在高處,所以屋子裏很熱。在這兒我開始生活到第九個月。看樣子還可能繼續住到農曆二月中旬。我的生日前後。我不知道我會在哪一個明確的日子離開這兒。我的生日,像一段歲月的分界。
差不多是一個月前,我就準備搬家了。但一直沒有決定下來。我在這裏經歷了一些事。夜晚裏的睡眠,夢境中的奔跑,上午時分接到的無數電話。幾次感冒。一部長長的愛情小説。許多時候的困惑和滄桑。我看到的理髮店,音像店。秋冬季頻率頗高的婚禮。那些沉浸在生活中的人。我的歲月從25歲延續到26歲。在這裏,我還經歷了幾次長長的失眠。甚至,在一些時分,非常不自制地流下淚水。我發表過的文字,一些分行的斷句,像我在白紙上記錄的時光圖譜。
在有限的休息日裏,我觀察過我所租住的這間屋子。貼在牆上的幾幅明星照片,懸掛在那張寬大木牀上方的節能燈,那個舊式木櫃裏所埋藏的祕密,房東一直不讓開啟的那一個巨大木箱。我甚至在小説寫作中虛構到發生在這裏的一個命案。我的思緒同貼在樓下的一張佈告有關。是一個年輕女子死在了出租屋裏。許多天後,那張佈告已經被風吹散,像一個生命在空氣中的消失,緩慢,但終至無形。
我在這裏的睡眠其實深入而且安寧。只是曾經,有一種超常的情緒瀰漫在那些一個人的夜間。
睡眠之前之後的多數時分,我可以領略到一個人居住時的那種巨大寂寞和恐慌。我傾聽到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無論是在喧譁的早晨還是正午,都有一絲絲淡泊和寧靜圍繞在我的身周。這是我在許多年前所盼望過的。在原先的羣居生活中,我積累過對獨居生涯的巨大熱情。但隨着時光的遞進,我覺得自己正在朝一個未名的方向去。在很深的睡眠裏,在我不用手機的十天中,我從我白晝裏所置身的日常生活中被剝離出去。我在一個人的睡眠中與這個世界彷彿全無關係。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有時睜開雙眼,有一束更深寂之處的目光,與我安然地對視着。

鄉下
我幾乎沒有一次比我的母親起得更早。她總是在先於我入睡的時間準備睡去。當我在燈下看書時,隔壁會傳來她的催促聲:該睡覺了,孩子。我的父親,他的呼嚕聲穿過牆壁的縫隙響在我的耳際,他的聲音中沒有疲憊,只有深長的時間像在他的睡眠中打着鼾。我總是多麼奇怪,作為一個五十歲的人,他的睡眠太多了。
我的幼年時光是在鄉下度過的。那些紛繁複雜的夢境,有一個簡單而寧靜的鄉村背景。許多年後,我常常想起我家的舊院子。風聲肆虐的冬夜,院子裏的樹木嘩嘩作響,讓人有一種置身樹林中的新奇感。我經常在淺睡時分察覺到院子裏寒冷的狂歡。許多年……這種感覺一直未曾消退。或許是,當我在那間窄小的屋子裏安睡時,我就想到,我會把記憶作為一個容器,有為數眾多的祕密在它的腹部深藏。
院子很大,住着一大家人。每逢早晨的陽光降臨,當我從屋子裏出去,會有年齡不等的堂兄弟姐妹們在窗前聚集。這一天還有些早。他們説,到哪兒玩去?
是啊,到哪兒玩去?一直到今年春節回家,我仍然聽到了這種詢問。幾個十歲不到的小孩子等着我的回答。他們都叫我叔叔。我連他們的名字都叫不全。我看着他們的臉孔,依據早年對他們父親的印象判斷他們各自是誰的孩子。他們看着我在早晨的陽光下走神,然後仍然一齊喊出聲來,走吧。走吧。叔叔。我爸説,讓你帶我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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