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初秋的一個下午。
王老伯正在自家院子裏的那棵棗樹下曬太陽，暖暖的陽光曬得王老伯有點兒昏昏欲睡。三十年前自己親手栽種的這棵棗樹已經結出了一茬又一茬豐收的果實，今年的棗兒已經壓彎了枝條，肯定又是一個豐收的好年景。
隨着一聲輕輕的“吱呀”聲，王老伯家的大門被人推開了。自打老伴和兒子先後離去，這個先前非常熱鬧的小院子已經冷清了許多。走進院子的這個陌生的年青人立刻吸引了王老伯的全部精力。他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露出了一臉的笑容，算是對來人的迎接。
一個樸素和善的年青人走到老人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輕聲問道：“您老就是王大伯?!”
王老伯想站起來，但是一時卻起不了身，他警惕地反問道：“你是誰?”
年青人湊上前去，扶了王老伯一把，等王老伯站穩了身子，年青人這才接着回答説：“我是您兒子志平的朋友!”
王老伯用手中的枴杖重重地敲着地，神情悽然地説：“我兒子他已經走了!”
年青人默默地點點頭，説：“我知道大哥他已經走了。”
説完，那個年青人轉過身，走進堂屋，向掛在正面牆上的王老伯的兒子王志平的遺象深深地鞠了三躬。接着又返回到王老伯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説：“爹，大哥走了，我也是您的一個兒子，今天專程看您老人家來了。”
王老伯大惑不解，自己的兒子早就在八年前因公犧牲了。新婚不久的兒媳後來也改嫁了，老伴兒經不住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也走了，冷不丁的，今天怎麼又突然冒出了一個兒子?
王老伯瞪着兩隻眼直髮楞，心想，別他媽的碰上騙子了!半響問道：“你是誰呀?憑啥説我是你爹呀?”
年青人有點尷尬地説：“我就是您老的兒子，我們已經有過交往了!您老怎麼把我忘了?”
老人搖着頭，沉着憔悴的臉説：“不記的了。我説你這個年青人，別拿我這個老頭子開玩笑!也別往我的心口子上捅刀子喲!”
年青人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王老伯説：“我小小年紀，怎敢拿您老人家開玩笑，您看我這個歲數不能做您老人家的兒子嗎?”
王老伯瞅了瞅年青人發着紅光的臉色，説：“要説歲數當然能作我的兒子。可是，你要我這個七老八十的老人當爹有什麼用呀!”
年青人又説：“您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就不需要個兒子孝敬你嗎?”
王老伯眼中閃着一種複雜的情感，説：“哪個老人不希望兒孫滿堂?誰不願意享受天倫之樂?可是，我……我……我沒有那個福氣呀!我兒子志平他走得太急呀!……”
年青人真誠地説：“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成為父子呢?”
王老伯搖搖頭，説：“我不能這樣糊里糊塗地就收你這個兒子呀!你得給我説個理由才行!再説，自打我兒子志平走後，他的朋友和同事們早就把我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天天都有人來照顧我，眼下，我也沒有什麼困難嘛!”
年青人説：“他們有他們的情份，我們有我們的緣份。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可是，三年前，我就把您當成了我的爹。”
老人一時想不起來，他慢慢地搖着頭：“三年前……三年前……這是哪兒的緣份哪?”
年青人急切地説：“我就是您老人家那個遠方的兒子嘛!”
“遠方的兒子?”王老伯想起了三年來一直給自己匯款的那個人。那個人每月都要按時從一個叫作深圳的地方給他匯來三百元生活費。王老伯驚詫地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給我匯款的人嗎?難道你就是那個叫、叫什麼，叫遠方兒子的人嗎?”
年青人點了點頭説：“是的，老人家。我就是那個叫做遠方兒子的人。”
王老伯從上到下把年青人瞅了個仔細，為了求個實在，老人頓了頓，説：“那你就給我説説匯款的事兒。”
年青人説：“從三年前的元月分開始的，每月三百元，第二年的五月分因為出差在外，沒能按時給您老人家匯來，到了六月分，我把兩個月的生活費共計六百元一塊兒匯過來的。每次的匯款人都寫的是遠方的兒子。是這樣的嗎?你再看看我手中的這些單據，這都是給您匯款的憑證!”
王老伯的眼神突然一下子亮了起來，他猛地一下子抓住年青人的手，激動地説：“你讓我找得好苦呀!你為什麼要來孝敬這個黃土快要埋到脖子上的人呢?我兒在世時。也沒聽他説過有你這樣的朋友呀?三年了，因為找不到這個匯款人，這些匯款我一分錢也沒有動，全都存在銀行的一個帳户上。古人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明不白的錢我不能用人家的呀!年青人，你坐，你請坐!”
年青人一聽三年來老人沒有花他一分錢，禁不住心頭一熱，鼻子一酸，他沒有落座，而是“撲通”一聲跪到了老人的面前，説：“老爹，您就讓我這樣稱呼您吧，我和志平大哥相識時間很短，但是，他卻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志平大哥走了，我為什麼不能作您的兒子呢?”
老人上前想把年青人拉起來，説：“這麼説，你和志平以前認識?”
年青人點點頭，卻沒有起來。流着眼淚説：“我們只相識了一天，志平大哥他就永遠地走了。可是，這一段相識的經歷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老人給年青人遞過來一杯水，説：“你説説是咋樣一回事?”
年青人擦了一把淚水，回憶起了往事：“那是八年前的一個春天，我的妻子遭受了一個歹徒的凌辱，一怒之下，我將那個色狼打成了重傷，我沒有投案而是選擇了逃跑，藏到了一個大山裏,給人家下井挖煤，每天提心吊膽地生活着。終於有一天，公安局的警察發現了我。前來執行抓捕任務的就是你老的兒子王志平和一個開着吉普車的司機。那時正是悶熱的酷暑天，志平帶着我在大山裏轉來轉去跑了大半天，一路上開導我，給我講了許多人生的道理，使我心裏亮堂了許多。到了中午時分，人也累了，車也出了毛病，司機剛剛把車停在路邊，準備進行修理，這時從後面追來了一輛剎車失靈的拉煤的大貨車，風馳電摯地向着小吉普車撲來，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連人帶車就被撞飛了。我們乘坐的那輛小吉普順着陡峭的山勢，打着滾兒向着谷底飛去，半道上就把我和志平大哥兩人從車裏扔了出來。自打兩車相撞的那一刻，志平大哥就下意識地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直到兩人都被甩出車外，也沒有分開。志平大哥因為頭部受到撞擊而昏迷不醒，司機的兩條大腿骨折受了重傷。而我卻因為有着志平大哥的保護，毫髮未損地活了過來。望着那個慘不忍睹的車禍現場，我完全可以再次遠走高飛。但是，我卻沒有了逃跑的心思!我就守在事故現場，直到民警把我接走。”
老人問：“後來呢?”
年青人接着説：“三年刑滿之後，我懷着感恩和愧疚的心情到公安局去找志平大哥，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在那次車禍中已經犧牲了。而由此帶來巨大的家庭變故也着實讓我感到吃驚。那時，我就想過來看望您老人家。但是，剛剛才從監獄出來，我身無分文。我只能來到志平大哥的墓前，為王大哥焚化了紙錢。從此遠走他鄉，下決心不混出個人樣兒不回家。我從給人家作苦力開始積累資金，直到今天自己有了一家小超市。我從掙到第一筆錢開始。就以遠方兒子的名義給您老人家寄回了生活費，我只想報答這個平凡警察的救命之恩，只想回報您老人家，萬萬沒有想到，您卻沒有花掉我寄來的一分錢!”
王老伯聽完了講述，激動地伸出顫抖的手，想拉起跪在地下的年青人，説：“志平他是一名警察，那是他應當作的事情，我們不圖什麼報答，也不能圖什麼報答呀!”
年青人含着熱淚長跪不起，説：“志平大哥不但救了我的命，而且給我指出了一條人生的光明道，使我有了今天這個樣子，我難道就不能象志平哥那樣，也來孝敬您老人家，為您老人家做點什麼嗎?”
王老伯説：“你這不是已經為我盡了三年多的孝心了嗎?這難道還不夠嗎?”
年青人用一種渴求和深情的眼光望着王老伯，説：“古人説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志平大哥的救命之恩是我一生也難以報答的，您老人家為什麼不理解我呢!”
王老伯無語了，就憑着年青人對王志平的一片敬意，就憑着他三年多來執着的孝心，王老伯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年青人的心意了。老人家沒有想到，自己失去了一個兒子，卻收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温暖和關懷。他彎下腰，用兩手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年青人，説：“兒呀，我就認你這個兒子，你是爹的好兒呀!”
作者|楊高選
學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