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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啟文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1.63W

散文-迷濛之山

陳啟文簡介

作者:陳啟文

我看見太陽從我面前升起來了。

我知道我離天空已經走得很近了。你要想離天空近一點,上九嶷吧。九嶷山至少會給你九次這樣的機會。

這個春夏之交的早晨我陷入了一個複雜的迷陣中。九座一模一樣的山峯,一樣的高大,一樣的姿態,一律長滿了那種叫蒼梧的古老植物,並且都沉默地凝視着一個方向。而我,總是無可奈何地掉在這樣的謎團裏。何止是我,連詩仙李白爬上來後也使勁地揉着眼睛,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知道九嶷山為什麼叫九嶷山了吧,它本來就是大自然給人類製造的九座迷宮。

風帶着濕潤的水腥味吹來。這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麼高的山,這麼晴朗的天空,水汽依然如此充盈,我眼前掠過的每一片樹葉,都被雨濡濕了,濕潤髮亮。你不知道這些水是從哪裏來的。

現在我站在一座山峯的兩棵樹之間,偷偷地觀察遠處另一座一模一樣的山峯。我忽然覺得,在那座山上也應該有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也正偷偷地向我窺視。登九嶷的快樂便由這種頻繁的幻覺所構成,你在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之間轉悠,就像在一個疑團和另一個疑團之間來回往復。你站在一座山上,會聽見有誰在另一座山上喊你,好像是幾百年幾千年前的一個聲音在喊你,只叫你不斷聽到它的聲音,卻看不見它。

九嶷山其實還有第十座山峯,舜峯腳下的舜陵。《史記·五帝紀》載:“(舜)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為零陵。”所謂蒼梧之野、江南九疑,其實指的是同一個地方。舜在哪裏死也就在哪裏埋了,或許埋葬也是一種衝動,一個人竟然要用一座山來埋葬。面對如此浩大的墳墓,你都不知道他到底埋在哪個更具體的位置。這也是一個謎。中國的帝王不但一輩子生活在迷宮裏,在他們死後還要製造更大的迷宮。所謂歷史,並不是被埋沒了,而是另一個意義上失蹤了,失蹤於“大”。

舜到南方巡狩時已經一百歲了,老頭兒彷彿就是為了尋找墓地的。而我感到更奇怪的是,一個一百歲的老頭兒,那該老成什麼樣子了,後面居然還有兩位如花似玉的嬌妻在風雨兼程地追趕。上古歷史的混亂不堪於此可見一斑,又多少讓人感到一種古典和浪漫的氣質。娥皇、女英一路問訊打聽,追趕到洞庭湖的君山時,忽聞夫君崩於蒼梧之野,這兩位柔情似水的女子,望着水雲瀰漫的洞庭湖,路斷波橫,招魂無處,不禁肝腸寸斷抱頭哀哭,最後竟至雙雙哭死,連她們哭泣之處的竹子也長出了斑斑淚痕。這個上古的神話以愛情的完美和悲劇性感動着世世代代的中國人,永遠忠誠的追趕,又永遠都達不到那種愛的目標。這是一個民族理想愛情的摹本。

娥皇、女英對丈夫的深情呼喚,還為一片大澤和一座大山找到了某種精神上的呼應。

九嶷山和洞庭湖一南一北,遠隔千里一脈相連,這一脈便是瀟湘,而她現在成了湘南山地文明和湘北大湖文明的一種精神維繫,從此結束了兩種文明各自孤懸的歷史。湖湘文化作為一種整體性地域文明,比它成為一個整體性行政區域要久遠得多。肇自舜帝,中原、三楚以及東吳的各種先進文明紛至沓來,一大批傑出而悲慘的人物,如屈原、賈誼、柳宗元等,一個一個地走來,這一片荒涼而豐饒的土地,這滿漲着水的河流與湖泊,將不僅只作為他們失敗人生的背景而設,而且將源源不斷地給他們驚悚與暗示。他們將在這強悍的民風中去掉他們最後的矯情,最終在這無遮無擋的裸露的自然力量中結束自己,同時開始自己,當屈原的《離騷》和湘地的巫歌被土著們以笨拙的方式混在一起大聲歌唱時,湖湘文明的精神內核已經長成了。直到今天,它仍然是中國最奇特的文明,地處江南卻無江南的柔軟靈秀;它是強大的,有着可以與北方對峙的力度,卻又完全不是北方的那種硬朗。它可以忍受一切,就像舜那樣抱着悲憫仁慈的念頭;它又可以摧毀一切,就像曾國藩一樣顯現出殘酷的趕盡殺絕的猙獰。但它的基本精神是悲觀的,這種悲觀由太多失敗者的情緒鬱結而成,它覺得整個世界一直都處在無可救藥的狀態,惟有自己可以去拯救,而且是用一種絕望的方式去拯救,絕望的反抗,絕望的殺戮或者自殺。沒有哪一種文明會繁殖蔓延出如此複雜的含義,也沒有哪一種文明培養蓄積起如此巨大的能量,孤獨,高傲,絕對,狂熱,又包含了深深的詭譎。沒有它,中華文明裏或許就缺少了一種詭麗的格調。

按照自然地理學上的意義,湘江源出廣西境內海洋山西麓,然而一條河流又怎能只有這樣一個源頭?回首江河發源的青山,就像回溯人類早年的歷史,悠遠曲折而又紛紜無序。一條河流就是一棵樹,比如湘江,那源出湘南嶺北的瀟水、春陵水以及眾多無名的小溪小江,無不是湘江的源頭,它們是湘江這棵大樹繁茂的根系,而洞庭湖就是湘江伸向四周的蓬勃茂盛的樹冠。這樣你才覺得地理學是活的。至少我,更願意以一種地理學之外的眼光去觸摸去感覺一條精神與生命意義上的河流。就這個意義而言,九嶷山無疑是湘江源頭的第一座名山,源自九嶷西麓的瀟水,和湘江其實是一條河,一條緊密相連的河———瀟湘。這是一個優美而又略含憂鬱的語詞,有些濕潤,有些悽迷,還有那麼多糾纏不清又縈繞不斷的東西,它以其無所不在的氣息,瀰漫到這個多山多丘多湖泊多江河的省境裏的每一個角落。

一個人從寬廣敞亮的中原遠道而來,會感覺到這裏妖氛瀰漫瘴氣叢生。他受不了這陰冷潮濕的氣候,很快就死在這裏了。舜其實是個歷盡奇險而大難不死的人。他的親生父親瞽叟想置他於死地,叫他爬到糧堆上去幹活,卻從下面縱火焚燒糧堆,舜撐開兩個斗笠像鳥張着翅膀一樣從糧堆上飛下來了。舜的弟弟象也想害死他,有一次瞽叟命舜下去掏井,象從上面往井裏填土,看來這一次舜是必死無疑了,誰知道井旁邊還有一口井,井與井有暗道相通,舜從另一口井裏爬了出來。我不知道舜究竟是怎麼了,竟遭到這麼多莫名的仇恨和殺身之禍,或許是中國上古的神話需要把一種寬容和愛保存在情感的絕境中。舜在每次死裏逃生之後,都會更加孝順瞽叟,更加疼愛弟弟,舜並沒有被上古史塑造為神,從開始他就是一個人,一個超塵出世以德報怨的人,一個唾面自乾換頰受打徒忍徒屈的人。忍受需要一種比反抗更強大的力量,這力量產生於一種偉大的人格。他讓我想到了西方的受難者耶穌。

領悟了這一點,你就可以去和舜從容對視了。在我的印象中,帝王的眼睛大多沒有什麼表情,惟有舜是個例外,是個異數,他那雙被工匠雕刻出來的眼睛,有着淡淡的重環。誰都知道,舜是生有重瞳的,每隻眼睛裏有兩個瞳孔。然而這並未讓他變得加倍的森嚴,你反而覺得他不像個帝王,那寬厚的臉上滿透出家常的、底層的慈祥與温和,有如你的農民父親。舜本來就是一個農民啊,一個淨做傻事的農民。

從舜廟裏走出來,我看見的每一個臉膛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老農,都覺得是舜。

一條河流是應該有這樣一個源頭的。像人一樣的生活,像大山一樣的死去。大山與父親,只有兩者一起被理解,你才算理解了源頭的全部意義。當河流掙出那久久流不出的迷惘,嘩嘩地開始奔湧,我知道我也該上路了,追蹤着它,踏上一條條我還不知道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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