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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 宜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9.3K

騎魚的女人

景 宜簡介

作者:景 宜[白 族]

雪山浮在茫茫的雲海上,彷彿要隨着緩緩移動的雲朵一起飄去,不知要飄向哪裏……也去做新娘嗎?像我一樣……

“呵!做了新娘!”我望着遠處峯頂的白雪,眼睛花了,抽出手來揉揉眼睛,才又看清楚了身邊的樹木、山溝、茅草。我拉緊背繩,把背上的草垛往上抽了抽,一隻手撐在一塊大青石上慢慢站起來。背上的草垛子比我的頭還高,我彎腰曲背聽憑那沙沙作響的草牆壓着我,腳步沉重地走下山去。

“做了新娘……”這個念頭就像身後這條綿綿無盡的小路一直伴隨着我。這些天來只要腦子裏一閃出這個意念,不管是在眾人面前,還是在背靜處,我都會熱血湧上臉頰,心兒咚咚地跳個不停。有時我自己躲着笑,對着鏡子自己羞自己;有時也不知因為什麼突然想哭。總之要不是我變了,就是人世變了,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起了一種變化,變得有點陌生、有點奇妙,讓人隱隱地憂傷。

山窪石縫間開着一蓬蓬山茶花。這些我從小就看慣的花兒,突然不像從前那樣水靈了,只是透出一片火焰般的顏色,使我想起一種熱得使人顫慄的激情。“天哪!”我急忙用雙手捂住臉,我不敢看那些花。半晌,慢慢鬆開手,又瞧見不遠的山溝裏,在冬天冒熱氣的山霧飄散開來的地方,露出幾叢嫣紅、粉白的山茶花,不知是隔着濛濛的山霧,還是隔着昨天到今天的許多事情,那水霧中的花叢就像蒙着一層恍惚的淚光,蒙着一層哀傷的影子。那些影子長久地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最初投下那些影子的是一雙雙眼 睛,那是昨天早上村裏的姑娘、媳婦們在割草的山路上投射給我的……

“嗨!新媳婦,過門三天上山割草,婆婆不心疼,男人也不心疼嗎?”

“嘻嘻嘻,哈哈哈!”媳婦們笑開了。

“巴巴魚,你心疼就來揹我走一截好了,背到那棵老山林果樹底下,來呀!”我對那個説話的女人説。

她生就一張扁圓臉,頭髮的高髻上插着一股銀魚飛簪。在村裏的女人中她是最會講故事唱調子的人。她一講起故事來眉飛色舞,表情格外生動,講什麼像什麼。她男人是大隊會計,去參觀過一次大寨。為此她在村前街上好誇耀過一些時候呢!她不會生娃娃,卻愛在村前巷尾説點小話。有些想讓會計批點地基蓋房子的人,想開具證明出外做包工的人,就管她叫會計媳婦;那些記恨她的人卻衝那張扁圓臉叫她“巴巴魚”。

“呀!阿表妹,揹你幺,要叫你男人來背嘛!”她看也不看我,朝一個媳婦笑着擠眼睛。

“哈哈哈……”女人們又笑起來。

“豬嘴!”我説了一聲,拉起阿秀嫂就跑下山岡,繞過長滿苔蘚的大青慄樹,穿過小矮山竹叢,沿着石頭山路走向低處的山谷。

“瞧呀!瞧她圍腰飄帶上是金箔剪的魚!”金花那大尖嗓門在後邊喊叫。

“讓我瞧瞧,讓我瞧瞧!”一羣婦女又追上來拽住我的衣裳角。

“哪裏買的?也是婆家做給你的嗎?”

“呀!是金的,多漂亮呀!”

“唉!一輩子能有幾個漂亮的年頭,難得呀!阿表妹。”

“喏!她腳上的魚鞋,還拖紅尾呢!我年輕時候穿過一雙是搖藍尾,那時候紅綢子難買得很!”

我被她們擺弄着,心裏真不是滋味。怪我昨晚上看電影回來太晚,懶得上樓找衣裳,早晨隨便穿上一件就上山來了。活倒黴!瞧她們那些眼光,亮晶晶的光澤裏分明有羨慕、妒嫉和其它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也許女人看女人都是這樣的眼光?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拘束,一時好像褲角也沒有拉伸,圍腰也系得有點歪;想伸手拉一拉又不好意思,想故作無事又十分別扭。這一剎間我肯定醜極了。

“哎!説來也是的!”巴巴魚摘了一片葉子放在嘴邊嚼着,身後的鐮刀和背繩上的木釦子碰得叮噹響。她搖晃着走在前面説,“要穿要戴就是趁年輕時候,做了媳婦就不要再想羅!不趕緊趁年輕時候穿,後悔來不及呀,金花!”她拍了一下身邊的金花姑娘。

“嗨!我們穿不起!”金花一甩手穿過兩棵小樹,頭也不回地説。

“這幾年政策好,多做點活計少吃點零嘴,有哪樣穿不起?只是莫一天憨頭憨腦把幾塊賣刺菱角的錢也交給你那個老古董爹,自己攢着點,格曉得了?”巴巴魚又拍了金花一下。

“哎,巴巴魚,你錢多你咋個不穿呀?又不喂崽!”一個婦女問。

“穿?我年輕時候穿過多少,克欽地方的紗,越南地方的綢,你們呀!怕見也沒見過!”她轉過來用那白眼仁瞟了我一眼,一扭身又去嚼她的樹葉子。

“哎!你們聽,你們聽,是哪幾個人在唱?”金花姑娘俯身向菁溝裏望。

深箐裏的霧還沒有飄散,像一泓藍悠悠的水。霧中有節奏地傳來“咚、咚、咚”的砍樹聲和粗獷的山歌。

“快瞧呀,快瞧呀!”金花撥開樹枝指着下面叫,“是他們!是他們!”

“死鬼,小心跌下去!”阿秀嫂一把拖住她的衣裳後襬。

“唱!唱一個跟他們比比!”阿秀嫂拍着金花叫,金花紅着臉搖搖頭。

“你唱!新媳婦你唱!你不是讀得高中文化麼,你來唱!”另一個小媳婦又來推我。

“唱哪調?”我有些猶豫。

“花上花。”

“翠茵茵也行!”

“唱呀!快唱!”婦女們七嘴八舌地喊叫。

沒等我開口,巴巴魚早在樹叢中唱了起來:

小哥……

採花要採葉子綠,

葉子又綠花又黃;

唱歌要找年輕伴,

莫約過時娘。

“哈哈哈……”婦女們笑得往樹叢裏鑽,山箐裏那幾個唱歌的人也跟着大笑起來,驚起一羣野山鴿在樹林中飛竄,弄得樹枝刷刷響。

“阿嘎!巴巴魚,你哪陣子過時了,我咋個曉不得呀!再過幾日你頭上怕還要長出馬屎菌的吧!哈哈哈!”我刺了那個扁臉婆娘一句,拉起阿秀嫂鑽進了樹林裏。

我一邊走一邊心裏自己跟自己打架:我是咋個了,剛才唱歌我怕什麼?什麼也沒有怕呀!那猶豫什麼呢?好像是一個小蟲子不知什麼時候咬斷了我心中的一根筋,我膽怯了。就因為穿了這雙魚鞋,繫了這條新圍腰嗎?

這麼説,我變了。我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有一年去趕漁潭會,走到沙坪那兩棵大青樹下歇氣,我聽見一夥女人正在頭碰頭地悄悄嘀咕什麼事。朝前一看,是巴巴魚在眉飛色舞地比畫着説:“……那海水是印度寶石藍一樣的顏色。那尾金鱗大魚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神母的腳,她就有了神孕,十個月後生下了我們聖明的白王呀……”

“啊!吉祥如意……”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羣老大嫫口中連連祝福。

“噢!印度寶石藍的海水……金鱗的大魚……”我娃娃時候就和一羣小伴聽我阿太講這個古老的神話。聽過神話,我們那羣野孩子常常把沙灘上的那堵大青石當成神魚,比賽誰能騎上去!我為了爬上那塊比我高几十倍的大青石,曾經跌得鼻青臉腫。我微笑着靠在一個老大嫫肩上説:

“要是我呀,我要騎在那條魚背上,走進印度寶石藍的海里去……”

話還沒説完,那羣女人嘩地亂開了,又笑又罵。有幾個年輕的媳婦臉上緋紅,好像觸發了一種羞於啟口的事情。老大嫫連忙堵住我的嘴:“説不得,説不得!哈哈哈!”

巴巴魚白了我一眼,轉身對一個老太太:“以後不知要出落成個什麼東西呢!瞧她那副俏生生的眼眉,不是安分人。”

年齡還小,我聽不懂她説的意思,但是我從心裏討厭她。到了前年我放農假回來,才算把她看透了。那陣子隊上活計忙人手緊,安排不出人去放魚鷹。我一聽就樂了,伸手奪過了隊長手中的竹竿。

“呸!”我阿媽一把攔住我,“男人放魚鷹都嫌不安生,你姑娘家去放鷹,你有幾張臉皮子?”

不等我阿媽説完話,我已經跑到海子邊上了。我早就看上那個海闊天空的活計了。帶一羣黑翎的鷹兒滿海子飄蕩,想唱就唱,也沒人管我,多開心的一台好事,比讀書自在多了!誰知道又給巴巴魚攪了一次臭水。那天我放鷹回來,見她在魁閣圓洞門下那間裁縫鋪裏指手畫腳:“……不消説羅!就是她説的,要騎魚呢……”裁縫鋪裏的那夥人陰陽怪氣地笑着,就像恥笑一件醜事。

還沒等巴巴魚那張扭歪了的臉轉過來,我“咚”地一聲把長篙戳在地上:

“你出來!巴巴魚,你有幾張嘴夠我練拳頭?出來!”我喊叫着把髮辮往頭上一勒,捲起袖子。

哪想她一斜身子,溜出門來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要殺人了!殺人了……”

……太陽升高了。遠遠地看見山下的村莊像一堆小白石頭。洱海水面上的白帆紋絲不動,好悶熱喲!背上的草垛子越來越沉重,那尖茅草還戳得後脖子上熱辣辣地又癢又痛。我用雙手緊緊地拉着背繩,減輕一點肩上的壓力。沿山路繞過一個巖子角,穿入了山環中的一塊小盆地,猛然見一棵高高的山桃子樹上,有一羣白胸脯的小山雀在抖羽毛。瞧,它們梳理得多麼愜意。我停住了,唉!瞧那些小雀子,它們一年四季漂漂亮亮,自由自在。它們也養兒育女,它們也做媳婦,就是不像我們這樣煩惱。是的,煩惱!

……叫人煩惱的事發生在昨天下午。我跟阿秀嫂揹着兩大背茅草下山,就像兩堵草牆在走動。

“喂!阿表妹,你等等!”阿秀嫂喊住我。

她跑上來背朝着我説:“快幫我把背子接下來,我去給你變一個把戲!”

我接住她的茅草垛,她一脱身鑽進小樹林去了,不一會舉着一枝山茶花笑盈盈地跑出來:

嗨!多好的花呀!阿表妹!”

“哎,給我一朵,給我一朵!”我從阿秀嫂手中奪過一朵山茶花來,往頭帕邊上插。

“嘻嘻嘻!”阿秀嫂拍着手大笑起來,“像哪個?像哪個?不像個老媒婆嗎?哈哈!”

“媒婆咋個?媒婆就媒婆,給你也戴一朵,你也做媒婆!”我説着就往她頭上插了一朵紅花,轉身就跑。

阿秀嫂背起草垛子在後面追趕,一路用小石頭打我。正嬉鬧着,撞在前面一堵草牆上了,那個人轉過身來:

“你們瞧,新媳婦頭上插了一朵大花,是誰給的呀!”巴巴魚像見了鬼似的尖叫起來,前面的幾堵草牆相繼轉了過來。

“呀!是他們丟給你的嗎?”金花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

“什麼是他們!你就知道他們!那你頭上不也戴着花嗎?”我撞了金花一下,走到她前面。

“金花和你不同呀!她是姑娘,你戴不合適,快丟了吧!阿表妹!”巴巴魚笑着説。

“有什麼合不合適的,滿山都是花,我想戴就戴,管你什麼事,你嘴又癢了麼?”我盯着那張扁平臉。

“阿唄唄!好心你當成驢肝肺,你要戴你戴,我吃多了愛管你,你是我媽我姑奶?只不過是説我們青石莊女人的名聲莫叫你這個攪世精給敗壞了!”巴巴魚嚷了起來。

“嘿嘿!我攪得了嗎?我們大理蒼山下九村十八寨的女人戴不戴得花不都由你管着的嘛!你天生就該管女人戴花不戴花!”

“哈哈哈……”一羣姑娘媳婦開心地大笑起來。

“呸!我走讓你!我走讓你!攪世精!”巴巴魚一邊罵一邊用背上的草垛撞開人咚咚地朝前跑了。

太陽還沒落山,我們走到村口,遠遠就看見一羣人跑出來,我婆婆手裏拄着根枴棍跑在前面:

“挨刀的呀!你作什麼孽呀!我説叫你不要上山不要上山,你偏要去。我家也不缺你那兩捆茅草,落個丟人現眼!挨刀的!”婆婆急得直跺腳。

“咋個了?阿媽!”我莫名其妙。

“唉喲喲!”婆婆嗚嗚地哭了起來,“你把我兒子支開去放田水,你倒是跑上山去找別的男人唱調子,戴茶花!還不快把那朵丟人百代的花扯下來!快扯下來呀,挨刀的!”婆婆氣得坐在地上大哭。

身邊圍着一羣人,小娃娃、老頭子、抱孩子的媳婦、賣油粉的老太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是猜疑,是同情,又像是譏笑。啊!真叫我受不了!

我急得把草垛往地下一摔:“就是天塌下來你也把話説清楚!是哪個短命鬼説了什麼閒話?”

“你還有理!你還有理!”婆婆兩棍子打在我腳杆上。我急了,抓住她的枴棍就往家裏拖。

“走!回家講去!你給我講個明白!”

一羣人跟在後面起鬨,擁着喊着進了村。雞飛狗跳揚起一路黃塵,直拖到雪梨樹下我家小院前。

突然,我站住了,他,我的丈夫,正在台階上修鋤頭柄,見我們鬧進院來,“噹啷”一聲扔下鋤頭,拍拍手站起來,眼光直射在我的臉上。那眼光混合着惱怒、愛憐和一些複雜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他的表情如此難看,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天哪,今天不知要出什麼事情。”

“阿媽你莫急,你叫她自己講嘛!”他把婆婆拉到一邊。

“講什麼呀!那朵花……那朵頭上的花!你快給我把它扯下來!天老爺爺!”婆婆氣得聲嘶力竭,一腳踢開旁邊的一個豬食盆,湯水流了一院,七八隻小豬從馬房的草堆裏亂跑出來,吱吱地叫着舔吃。

“花咋個了?花是阿秀嫂給我的,惹着哪個天王地老子了!”我一把扯下那朵蔫了的花扔在婆婆面前。

“花……花是山箐裏砍樹人給的麼?你説呀!説清楚了我放狗咬死那個短命的砍樹人,跟你沒關係!”婆婆抹了一把淚,站起來朝我説。

“什麼砍樹人?誰説的?”

“唉!背茅草的巴巴魚她們都看見了,村前村後都在講呢!”婆婆又嗚嗚地哭起來。

一股仇恨從我心裏升起,那張扁平臉和那張嚼着一片樹葉子的癟嘴又在我眼前晃動,“巴巴魚!我今天非跟你講個清楚!”我轉身進馬廄裏,拉出一根套馬的皮繩。

“你要幹什麼?”丈夫一把拉住我的手。

“找她講理去!”我的眼睛狠狠盯着一個地方。

“莫瞎鬧了,她有她的壞處,但你那個脾氣也要改改了!”

聽見這話,我眼淚一下湧出眼眶。但我咬住嘴脣不叫自己哭出聲來,甩開他的手衝出院門。

一羣看熱鬧的人正貼在牆根角聽巴巴魚講什麼。她懶洋洋地靠在那裏,左邊嘴角銜着一根麥稈,右邊嘴角在飛快地説,手裏編着草帽帶。一看見我,她話音止住了,眼珠子動了動,眼皮斜塌下來,嘴角上故意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巴巴魚!你到我家説什麼了?”

“説什麼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嘿嘿……”

我撥開人羣,一個耳光打在她那張扁臉上。

她一驚,嘴張得老大,突然大叫:“爛貨!你敢打我!今天叫你看看老孃也是本主養的!”説着就撲了過來。

我順勢一偏腳把她絆倒在地,撲上去把她死按在地上。人羣喊叫起來,我婆婆枴棍戳在我的脊背上。

“挨刀的,你莫把人捶死了!起來,起來,我給你跪下!”婆婆在喊。

聽見婆婆喊,我更是火冒三丈,一躍身騎在巴巴魚背上,揪起她一撮頭髮:

“巴巴魚,你説!你還敢不敢造謠糟蹋人!”

“哎喲!我死了!今天我是死定了!死定了!”她鼻涕口水地爬在地上亂嚷。

“你説不説!”我又使勁地在她身上扭,搓得她肚皮在地上蹭得生痛。她又哭又叫。

“莫打了,莫打了!自己規矩點就不惹事了嘛,打有什麼用哇!”人羣中幾個老太婆在喊。

“嗨!自己要戴花,又聽不得別人説,自找麻煩!”

“哼!哪家的是非不是她攪出來的,打!打死喂狗!”阿秀嫂在人羣中擠出一個頭在朝我喊。

“不會生娃娃,就會生是非!”幾個女人也在喊。

突然一隻有力的手狠狠地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拽着就往家裏走。他,氣沖沖地把我甩在一張椅子上,砰地關上門,雙手抱在胸前斜靠在門上,腦袋後就是那個幾天前我們一起剪貼在門上的大紅喜字。

“你……”他氣得話都説不出來。

“我……”我大哭起來,跑過去使勁地捶打着他的肩膀,心裏的委屈、惱怒一剎間化作淋淋的淚雨。

“好了!莫哭了,呵……聽我的話,以後改改你那個又愛美又要強的脾氣,呵?我們都有家了。你説,你改嗎?”他用雙手輕輕撐起我淚漣漣的臉。

“不……”我仍舊不服氣地搖搖頭。

他猛地一下把我推開,氣哼哼地説:“那……那你這樣下去叫我在村裏咋個做人?你倒是有趣,今天戴朵花,明天插根草,不知要給我惹多少喳筋事!”

我突然覺得站在我面前的他,有一種特別叫人可憐的東西,就好像剛才那一場風波是他鬧起,我為了戴一朵花引來的災難,全部降落在我面前這個人身上一樣。過去我常常戴花,他也愛我戴花的模樣。今天我戴一朵花,就讓巴巴魚大鬧一場。難道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不一樣了嗎?這時我突然覺得在他靠着的那扇貼紅喜字的門後,又一扇看不見的門打開了,一片灰濛濛的迷霧從另外一個世界飄進了我的心房,使我感到一種朦朧的壓抑和隱隱的恐懼。我好像突然間理解了村裏那些媳婦為什麼總是悄悄地打扮自己,打扮了又怕別人看出來的原由。我又想起了有一次從城裏帶回的那塊粉紅色的紗巾,在阿秀嫂心裏引起的那種欣喜又憂怨的感情:“我戴它?莫叫別人笑死……”現在我才明白,“叫別人笑死”並不是無所謂的事,它會給我心上,給我親人心上帶來沉重的痛苦。這一切都是巴巴魚一個人造成的嗎?不!有一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比巴巴魚更強大、更能束縛人的模糊的東西,從那扇剛剛打開的門裏湧了出來……

走到什麼地方了?突然意識到沉重的草垛還壓在我的肩上!我抬起頭來一望,只見那峻峭而美麗的山峯插向碧藍的天空,而在這些卑視一切的巨人般的山峯峭壁上,開着一蓬蓬嫣紅的山茶花。不知是走得太累還是這景象太玄乎,突然間山峯、藍天、峭壁上的花都旋轉起來……

“啊!該不是做夢吧!”我好像剛剛從一場紛亂的夢中醒來一樣,胸前一陣隱痛,肋骨被繩子勒得難受。解開繩子,待背上的草垛滑落在地上,我順勢向後一倒,靠坐在草垛上。安靜極了,不遠的樹林後面,一道清澈的山溪從巖石上跌宕下來。我急忙跑過去,伏在石頭上喝了個夠,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唉!我鬧了什麼事了?做新娘……戴花……打鬧,唉!我真不該去鬧那一場是非,也不該把巴巴魚往死裏捶打,也許她今天還睡在牀上哼哼呢,早起也沒見她來割草。我不該打她呀!人世間的有些事情確實説不清楚。我不該怨她,該怨我自己,怨自己為什麼沒有意識到從做新娘的那一天起,人世就已經悄悄地變了!

我坐在溪邊石上發呆。靜靜流淌的水面上,有粉紅的花影?低頭一找,才發現我坐的石頭邊上開着一株山茶花。我順手摘了兩朵。突然,我彷彿又看見婆婆哭鬧着舉着枴棍從村裏跑出來;彷彿又看見我丈夫那熾熱、惱怒又充滿愛憐的眼光,和從那扇貼着紅喜字的門後飄進來的那層灰濛濛的使人壓抑、恐懼的霧;看見那些起鬨的人羣和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各種各樣的眼光,帶着善良與苛刻、良知與愚昧、讚許和輕蔑,把我天生的那種喜好美的性格淹沒掉,而剩下的只是一個連一朵花也不敢戴的小媳婦,孤獨地坐在這深山溪邊悄悄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清亮亮的溪水裏飄着一點點粉紅的花瓣。一點點,粉紅的,像淚。誰哭了?我望着手中撕碎的茶花,心裏一半是怨,一半是惱:“誰讓你開的呀,你這不懂人間事理的茶花!滿世界都是寒風、冷雪,誰聽説過十二月還開花?你不開,我就不會想起要戴,就不會惹事。就是你!就是你!”我又狠狠地撕碎兩片花瓣扔進水裏。當我抬起頭來,只見那一蓬蓬山茶花開在絕崖峭壁上,開遍山箐叢林間,光彩奪目,火一般的強烈,火一般的紅!啊!我又彷彿看見了一個鮮亮的世界,一種嶄新的生活。多好的世界,多好的山水和泥土啊!就是在白雪覆蓋的冬月間也忘不了生髮出一派豔麗的花色,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雪山浮在茫茫的雲海上,彷彿要隨着緩緩移動的雲朵一起飄去,不知要飄向哪裏……也去做新娘嗎?像我一樣……頭上戴一朵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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