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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納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5.02K

撒尼大爹

李 納簡介

作者:李 納[彝族]

最近,我回到家鄉去,一天夜裏,忽然聽到一陣熱情奔放的笛聲。這笛聲好熟!這明明是照亮我童年生活的笛聲,是我親愛的高大爹的笛聲啊!(我打聽他的消息已經好幾年了。)我狂喜地披上衣裳,跟着聲音追趕,原來吹笛的卻是一位年輕的撒尼人。我失望地走回來。這時候,另一個地方也揚起同樣的笛聲,我站在月光下,靜靜地聽着,好像高大爹又站在我的面前……   

有一年,我大表哥娶新媳婦,那陣子,表舅正好發了財,典田買地,又和團防大隊長姓王的拉上交情,所以喜事辦得很排場。娶親這天,縣長和大隊長都上門來祝賀。表舅為此很得意,一下就像身價高了十倍,出進連衣裳角都打得死人。

表舅深怕捧得這些貴客還不夠高,別的客人都走了,還特意把這批人招待在倒廳裏抽大煙。這一來,就忙壞了我們這些人,送點心,送糖果,裝煙倒茶,差點跑斷了腳杆。這還不算,表舅又想出新花樣,叫我站在倒廳裏,聽候使喚。

我很小就死了父親,媽媽生活沒有着落,只好帶着我找上表舅的門。我們孃兒兩個每天就在簸箕大的天井裏,像毛驢子一樣忙死忙活;可是表舅還常常背後講,我們到了他家,就像從糠籮裏跳進米籮裏一樣。所以從不給我們好臉看。

我站在倒廳裏,聽着老爺們粗鄙的談話,看着縣長的手指在大煙燈前搓來搓去;看着大隊長的嘴勤快地嚼雲片糕,看着表舅轉來轉去像紡車上的錠子……感到陣陣的噁心。

鬧新房的人已漸漸走散,天井裏還晃着幾個人影,那是等着“聽新房”的年輕人。這時,我的兩眼乾澀,上下眼皮直打架。表舅走到我身邊,惡狠狠地説:“我拿頂門閂來撐你的眼睛!”

我知道,一下脱不了身啦,哎,我覺得氣都喘不出來,我要悶死了!

這時候,忽然飄來一陣清亮的笛聲,哪裏來的笛聲呢?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美的聲音。春喜鵲的叫聲最好聽了,它比春喜鵲的叫聲還好聽;媽媽的呼喚最温柔了,它比媽媽的呼喚還要温柔;戲台上穆桂英上陣的鑼鼓最熱烈了,它比那種鑼鼓還熱烈。

小小的倒廳哪裏盛得下這嘹亮的笛聲。頃刻間,我感到屋頂沒有了,晴空中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清悠悠的泉水,丁丁冬冬地淌着,我渾身多麼清爽啊!

不知為什麼,笛聲卻惹惱了老爺們,縣長的猴子陡然變色,馬上渾身不自在,就像有人打了他一樣地哼着。大隊長一骨碌爬起來,舞動他棒槌似的拳頭,甕聲甕氣地喊:“大膽!大膽!這是誰在撒野?”表舅更是慌了手腳,向我揮着手,一迭連聲地叫:“還不快去!快去叫那些死玀玀不要吹了!哼,我家裏又不是公房,準他死玀玀胡鬧?”

我走出來,月光如水,隨着那奔放跳躍的笛聲,走上了堆糠的小樓。

表舅有地在松山,租給撒尼人盤着,我看見他們每年都送蕎麥來上租。逢年過節,還送大公雞來。今年,表舅娶兒媳婦,早幾天使人送信去,他們又照例牽着一對羊,羊角上掛塊紅布,送來給表舅當禮物。表舅不使一文錢,抬桌子的人有了,挑水的人有了,燒火的人也有了。在迎娶的時候,又將他們編成臨時的樂隊,拿起三絃、嗩吶、笛子、二胡在花轎前吹吹打打,給表舅撐面子。就是這樣,表舅還不知足,一提起撒尼人就罵:“死玀玀些,越來越奸了,先前,他拿張羊皮來、隨便給他點鹽巴就打發走了;這樣,他也和你稱斤駁兩……”還講:“先前,他玀玀吃個雞蛋,也有田主一份,這陣,他也躲起宰豬……”小表哥更是欺負人,一見撒尼小孩,就悄悄解開黑狗的鐵鏈,“阿是、阿是”地慫恿着,引得黑狗撲向撒尼小孩,汪汪地叫,他們就高興地拍手打掌地大笑。

我推開糠樓的門,笛聲驟然停止。只見幾個人霍地站起來,有的抱着月琴;有的拿着大三絃;有個高大的漢子,手中卻捏着一支笛子,笛上繫着長纓絡。他們都低着頭。那神態,就像做錯事的國小生,忽然看見先生一樣。

藉着擱在地上的清油燈,我細瞧那個拿笛子的人,我見到一張見慣的撒尼人的臉。那微微翹起的下巴,使人感到它時時想要笑出來。我走上去,拿起他的手,扳着每個指頭細瞧:原來也是一雙作活的手,很硬,手板心都是老繭;和別人不同的,就是手指上多了個大戒指。我高興地看定他説:“你吹得紮實好聽,我要能天天聽你吹就好了。”

他一點也不掩飾他的快樂,用手左右擦嘴,笑得和孩子一樣純真:“你當真愛聽,就和我上山去吧。”

我説:“你們是不是都會吹會唱?”

他點點頭:“我們愛唱歌,就跟青草愛露水一樣。”又爽朗地看我一眼説:“在我們山上,有你這樣大的小姑娘,背柴也唱,放羊也唱,喂牛也唱……”

“在我表舅家,笑大聲點也要捱罵。”我黯然地説,又問:“你們那裏的小姑娘,可跟漢人姑娘一起玩?”

“我們的小姑娘,不管見了什麼客人,比蝴蝶見到花還喜歡。”他説。

我挨着他坐下來。這屋子窄得連伸腳的地方都沒有。米糠佔了屋子三分之二,四面散亂的放着篩子、簸箕、籮籮、大斗、小鬥,剩下一小塊空地,鋪着幾張草蓆,就算是撒尼人的牀鋪。

我和撒尼人坐得這麼近,這還是頭一回。我好奇地摸着他的麻布背心,羊皮披肩,還有他那個蓋住手指一半的戒指。他一點也不見怪,還好意地笑着,脱下戒指,套在我的食指上。“噹啷”一聲,戒指滑在地下,他也跟在我後面撿。我撿到戒指,問他:“你們也有姓嗎?”

他嘿嘿地笑着説:“路旁的草棵,也還有名有姓呢。”

“你姓哪樣?”我問。

“我姓高。”他説。

我驚訝地從下到上打量他:“姓高?哎喲,難怪你長得這樣高嘛。”

“我猜你定規姓矮,”他裝得很認真的樣子説。“瞧你才打齊我的肋巴骨。”

我趕快分辯:“人家還小嘛,等我有你這樣大,比你還高,比房子還高,比……”

“哦,你是想找太陽打平夥羅。”他嘿嘿地笑個不住,笑得這樣開朗,這樣無憂無慮,引得蹲在旁邊的幾個人也陪着笑起來。

我生氣地站起來説:“不挨你玩啦。”

“莫走,我還有好東西給你看呢。”他温和地偏起頭,從褲帶上解下一樣東西,花花綠綠的,在我眼前一晃。

“給我,給我。”我伸手去搶。

他假意高高地舉起,被我跳起來一把就搶到手。原來是個小煙盒,扁平形,黃楊木做的,煙盒下面吊着丁丁當當的一串小玩意,盒身刻着一位撒尼青年,粗獷的刀法把這個人刻得非常生動。這個人背起弓箭,面對着我,就像有很多很多話要對我講。我入迷地看着那個人,越看她感到他就要跳出來。我問高大爹:“這人是哪個?”

“是我們撒尼的英雄。”高大爹説着,臉上閃過一道光亮。

“他這陣在哪裏?”我追着問。

“就在我們寨子外頭。”

“他在那裏作哪樣?”

“他捨不得和我們分開。”

“天天都站在那裏嗎?”我越發驚奇地望着他。

“白天晚上,颳風下雨,他都不走開一步。”

“為哪樣不拉人家進家裏歇歇?”我心裏挺怨高大爹他們太狠心。

“就是開幾十萬人去也拉不動他,他的身子方圓有幾十裏。”

“他為哪樣長得那樣大?你和我講,講嘛,講嘛。”我央求他,扳住他的大拇指。

高大爹被我纏不過,漆黑的眼睛看定我,樣子變得很嚴肅:“好多好多年以前,我們寨子裏有個小夥子,從靈山找來一棵松樹。他聽一個白鬍子老倌講,這棵鬆要能長大,全寨子的人就有好日子過。小夥子天天澆水,那樹還是黃蔫蔫的,小夥子天天守着那棵鬆。有一天,小夥子的腳被財石劃破,血滴到地上,樹葉忽然揚起頭來,小夥子喜歡得眼淚都淌下來,心裏一下子全亮了,他一點也不遲疑,順手拿起砍柴刀,戳進自己的心窩……”

“哎喲!”我一把抓緊高大爹的手。

“一小會功夫,枝枝葉葉一齊向天空伸展,棵棵松針變得比雞冠子還紅,老遠望去,就像一叢點着的火把,太陽都沒有它亮。‘火把’照到的地方,蕎麥粒結得比山林果還大,玉米棵長得像樹林……”

“有一天,有個漢官到我們寨子來做客,我們是真心喜歡啦,為他殺豬宰羊,為他擺酒席,用一寸厚的肥肉敬他。我們又用竹竿作笛子,用戈木樹做大三絃,燒起篝火,為他唱歌,為他吹笛子,為他跳舞。哪知道,客人忽然不見了,那棵紅松也被人連根撬走……”高大爹臉上蒙上一層陰雲,歎息説:“從此,我們撒尼人就被推到地獄裏……”

高大爹停了一下,繼續説:“石頭可以讓人踩,人的心可不能讓人踩!紅松出了寨子,壞人用斧子劈,用鋸子解,都莫想動它分毫,壞人的心比夜還黑,他放火燒那棵樹,一陣火焰沖天,頓時變成一座黑森森的石林……”高大爹説得激動起來:“在我老爹那一代,我們就在這石林裏紮營盤,和那個壞人的子孫打仗!”

高大爹再不講話了,他抽出笛子 ,用手指輕輕按着笛孔,幾次舉到脣邊,又無可奈何地放下來。我噙住眼淚,想再看看那個背弓箭的撒尼人。我舉起煙盒,才發現不知哪陣揭開煙盒蓋,撒了一地黃煙。盒蓋下面的線也被掙斷,上面穿着的那些小狗小雞滿地亂滾,一隻木雕的小狗碰着鋤頭把,頭和身子分了家。我嚇得站起來,我闖了多大的禍!今天少不了要挨一頓棍子。想不到高大爹不但沒責怪我,反倒拍着我的胸膛:“阿囡,莫怕,莫怕……”忙不迭地拾起盒蓋,蓋上煙盒:“你要愛這個,就送給你。”他把煙盒放在我手上,又蹲在地下,把小玩意一樣一樣拾起來交給我:“拿回去,叫你媽媽給你用根線穿起……”他説着,一面捧起煙,放在手心裏,一點一點把摻進去的米糠挑出去。

樓梯響起來,不一會,小表哥站在我們的面前,兩眼向我們一掃。這眼光,就像審案的老爺看犯人一般:熬油費火的,還不睡!”

“還早,我們睡不着。”高大爹説。

“睡不着,吹了燈!”小表哥命令着。

哼,他現在一舉一動淨學他爹的樣!

“你還站着幹哪樣?”小表哥鄙夷地掃我一眼。“喊你上來講句話,你就死在這裏!”

我戀戀不捨地走下樓梯。一到堂屋,小表哥罵得更兇了:“我告訴爹,送你上玀玀山,當玀玀婆,讓玀玀把你塞進大石洞!”臨分手時,又狠狠地朝我啐了一口唾沫。

堂屋裏一個人也沒有了,喜燭燃盡了,屋檐下的紅燈也滅了。我走進和媽媽同住的那間可憐的小房,只見媽媽也才回來,正在解圍腰,打鞋子上的土。她忙了好些天,她太累了。我喊了一聲“媽媽”,她也沒抬頭,從髻上拔下一枚針,挑亮了燈心,然後轉過身,從笸籮裏拿出兩封沙糕糖,撕開紅紙,對我説:“這是你新表嫂給的,來,今天吃一封,另一封留着明天吃。”

我接過沙糕糖,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啊,真香啊!我多少時候就想嚐嚐這樣的東西了。可是我沒有把它打開,拿起兩封沙糕糖,飛快地朝外面跑,上了糠樓,藉着月光,看見高大爹還蹲着抽煙。我喊了聲“高大爹”,把兩封沙糕糖往他懷裏一塞,一溜煙跑了回來。

我找了根線,把小雞小狗穿好,煙盒子壓在枕頭下,才放心地睡去。

高大爹、紅松樹、石林、松山伴着我,在我黯淡的生活裏,投下了無限光彩。

一個趕街的日子,媽媽把剛做好的帽子、鞋子交給我,叫我送去請人賣。我把它們收在一堆,用個小篩子裝着,頂在頭上送到街上去。街子已經齊了。只見兩排大油紙傘下,賣餌塊的扇子扇得風響。賣米線的一手端七八個碗,穿梭般地遞給客人。街這邊是西洋景,街那邊是猴子耍把戲……鼓聲、鑼聲、馬嘶聲,撒尼、阿細姑娘頭飾的碰擊聲,丁丁當當響城一片。賣柴草的地方擠了一大蓬人,我也鑽過去看熱鬧。看見場子上有個年輕小夥子,拿着把尖刀,在粗大的蔗上比劃兩下“咔喳”一刀,從梢直劈到根,孩子們都在一邊喝彩。我看得正入迷,聽見有個聲音喊“小囡,小囡”。聲音很熟,我回過頭,看見高大爹站在一馱燒柴後面。我趕快擠過去,高興地拉起他的手説:“高大爹,你為哪樣不來瞧瞧我?”

他看我一眼,微笑着説:“我等你好幾個街子,想去找你,又怕你表舅遇見捱罵。瞧,我給你帶來哪樣東西?”

啊,是一棵火把,多挺拔的火把,只有松山的樹才能做成這樣漂亮的火把!記得每年火把節,表舅都要給小表哥買棵火把。六月二十四這天,你瞧着吧,小孩都喜歡地從四面八方趕到空場上,點起火把,把心上的快樂都化成火焰,讓它飛向天空。小表哥更是興高采烈,舉起火把,耍着各式各樣的花樣。這時候,我多麼想自己也有一棵火把,也和小孩們來個“蝴蝶穿花”的遊戲。可是,每年我都只能空着手,前前後後地跟着小表哥的火把轉,在他們後頭幹喊。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便要求小表哥,也讓我耍幾下,小表哥答應了,我當真用手去接,哪知道他突然把火把往我頭上一送,燒掉了我一大綹頭髮。

嗬,這下我也有一棵火把,而且比小表哥的還大。我今天一定得抬給他瞧瞧。我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悦,揚起頭,正好碰到高大爹慈愛的眼睛,他呆呆地注視着我,用手掌心左右擦嘴,目光像湖水一樣温柔:“小囡,可喜歡?”

“喜歡,喜歡!”我跺着腳。

我趕快送完活計,把這棵從松山來的火把掮上肩,在人羣中擠着,故意神氣地喊:“走,撞着,火把撞着!”我覺得所有的人都用羨慕的眼光看着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們這樣看重。

我一回到家,從表舅房中噴出的鴉片煙臭和咒罵聲就把我美好的想象衝得無影無蹤了。我坐在天井裏,望着那篩子大的天,抱着松山的火把,忍不住傷心地哭泣起來。

那一天,我去曬穀子,正在翻穀子時,媽媽走來對我説:“把這包糯米粑粑給你高大爹送去,人家今天給你表舅送木板來,你表舅連晚飯也不讓我給人家煮。”一邊説着一邊歎氣:“唉,自己蓋房子,整死一大班人!”

我抓起東西就跑,媽媽又將我拉回來,拿根棉線給我,交代説:“難得高大爹真心實意疼你,我心裏着實感激人家。可憐我們孃兒太窮,沒哪樣報答人家的,我就有戳手指頭的本事,我想給他做雙鞋子。你拿這根線去量量他的腳,一根量寬,一根量長。”

臨走,媽媽又小聲叮囑我:“莫給你表舅瞧見。”

我把東西夾在腋下,看看四下無人,便朝空場上跑。場上集了表舅的許多佃户,有的卸木板,有的喂牛,人喊馬叫,亂成一片。表舅正拿支筆登記木板。高大爹也站在人羣當中,抬着頭,焦急地四處張望。

我悄悄溜到他身邊,扯了他一把,他看見是我,焦急的眼光一下就變温和了。我拉緊他的手,到了僻靜處,在一棵石榴樹下坐着。把糯米粑粑拿出來給他説:“媽媽叫我送給你的。”

他嘿嘿地笑着,又用手心去擦嘴,一時不知怎樣才好,好半天才説:“多謝你媽媽。”我説:“你快點吃吧,一定餓羅。”他拿起粑粑,連着咬了幾大口,一口氣把它吃完,又用他粗大的手指把衣襟上的糖屑拈到嘴裏去。然後喘口氣,轉過頭來望着我:“這幾天,你表舅派好幾起人上山,逼着給他送木板。昨天燒晚飯火的時候,又來一起人,墊着腳就叫走。牛又走得慢,緊趕慢追,走不到十幾裏,天就黑透了,只好在牛車底下過了一夜。今早一起身就趕,到這陣還沒攤着口水喝。”他眨眨眼睛,看看天,天很藍,幾片石榴葉飄到地下。他抬起手來指指遠處説:“你瞧場上像螞蟻子趕街,你表舅每塊板子都要細量,哪陣才喊得着我!唉,人吃累倒是小事,莊稼等不得人啊,將來要是交不上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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