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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曉傑散文詩組章《以沉靜,以歎息》

欄目: 散文詩 / 發佈於: / 人氣:2.62W

以沉靜,以歎息(1)

宋曉傑散文詩組章《以沉靜,以歎息》


作者簡介:宋曉傑,筆名颯颯,1968年6月生於遼寧,現供職於遼寧省盤錦市作家協會。17歲起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至今已出版詩集兩部、散文集兩部、長篇小説一部,發表插圖若干。中國作協會員,遼寧省簽約作家。參加過第十九屆“青春詩會”、第二屆全國散文詩筆會。

曾獲遼寧文學獎詩歌獎、遼寧散文十年獎、全國散文詩大賽“女媧”獎、第二屆老舍散文入圍獎等獎項。有多種作品入選各類選集。

生如夏花

一生何其短促

短如一滴淚的由熱到涼

一日又是何其長久

長如一頭青絲的千年一蒼

——《行走在紫色的憂傷裏》

沿着牆根兒,你匆匆地轉過街角,如一陣迅疾的風,身後撒下點點花種,轉瞬之間一片繁盛。

你手中的細花陽傘,低低地遮住心事,明明滅滅,無人能懂。

把一世的燦爛在一個夏天毀掉。

把一生的夙願在一個夏天兑現。

沒有怨尤,沒有悲痛。

提着花燈,把哪裏照亮?你細碎的腳步正好踏上薄霧的清冷。

提着花燈,把誰人喚醒?你温軟的語氣正好呵護着寥落的晨星。

花瓣兒顫慄,瑟瑟地抖動,最後一滴淚將在哪裏謝幕,最後一聲歎息又要在哪裏登程?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夏太喧鬧,確實需要靜一靜。

要開放,你就悄悄,即使虛擲了花期;

要凋零,你就默默,即使浪蕩了華年。

把野花領到原野、山岡、河畔,讓它們在最光鮮的時候消失,讓它們看到萬物的博大。

我一遍遍地誦讀着銘文,一遍遍想着笑盈盈的野花,心裏一陣陣輕鬆和感動,沒有悲情。

遊戲人生

除了靠不住的所有

還有什麼值得依靠?

——《路過幸福》

折些枝葉,編一頂柳條帽,緊握自制木槍,學着大人的樣子匍匐、吶喊、衝鋒,不怕吃苦受罪,流血犧牲也變得分外神聖。

而和平之光熠熠照臨,沒有了硝煙和烽火,有多少人還葆有可貴、未泯的童心?

做的不是説的,説的不是想的。

這連接處的溝壑和斷層拿什麼填平?

我的喜悦恍惚,恐懼深重。我笑不敢露齒,恨不敢出聲。惟一的想法就是把遊戲作真,看不出破綻,一本正經。

我不世故,只想用毀滅的方式把自己打碎——粉碎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讓你看清滿地尖利、醜陋的碎片,息止你經久的讚頌,讓你潮湧的心一點點回歸從前的寧靜。

任憑責怪、詰問,任憑憤怒、罵詈。

我漲紅着臉龐,一言不發。

看你童年的背影消失於曲折的小巷盡頭,我拾起被你忿然撕爛的風箏,泰然自若,憂傷滅頂。

在一己的悲歡中,珍存起一個飛天的夢。

時光怎樣的深處

黑夜,除了你

我還能怎樣

與世界言説

——《最後一個夜晚》

黑洞,席捲着旋風,探向幽深的地宮。

魔盒,神祕莫測,緊鎖着無以明狀的災難和怒火。

原始森林,億萬斯年的滄海鉅變,侏羅紀、煤炭、魚化石、松油裏的飛蟲,無言的明證。

日月星辰日日是為誰落?

葛蕨藤蘿年年是為誰生?

我是一節一節錯過的火車,是一浪一浪殞滅的花海,是無本之木,是空穴來風,在薰衣草的香氣裏有長久的睡眠,短暫的安寧。

我在時光的深處等你,在一息尚存的針尖上等你,讓一滴水放大快樂,讓一絲光照亮前程。

想起遼遠的世界,你的哀愁多麼細小。

想起螞蟻的努力,你還有什麼理由悲微?

黑夜是最安全的居所,黑夜是最純的陰謀。

在時光的深處,我祈禱……

遺忘之光

終是短暫,終是遺棄。

在站台,在港口,在可能

安放夢的地方,除了理智、責任和

廣義的愛情,其實什麼都不存在了

停機坪上陽光耀眼,淚光中

一次次把你錯認:遺忘變得如此簡單

——《記憶(三)》

還不是傍晚,在思念的維度裏掙扎、浮沉,如一隻起落頻繁的小竹筏,找不到岸。

舊事重提,意味着對自己的背叛,扯起大旗,分劈蜂巢的泡沫,剝奪那些虛張聲勢的生活。

記憶是最信不過的,它總是在最動情的沉浸之時猛擊一掌,讓我還陽。待轉過頭時,已辨不清失去的方向。

“時間不能使失去的再生,只能在永恆中享受天國的榮耀,或者遭受地獄之火的煎熬。”

温漉漉的黎明,苔蘚和蕨類平添了濕氣和絲絲涼意。聲音虛弱下去,搖搖欲墜。

我黑瘦着面容,與自己的堅持道別。

無人喝彩

愛是女人最光鮮的

衣裳和肌膚

愛是骨骼和精髓

總之,除了愛

女人終將一貧如洗

乾淨得虛空

——《行走在紫色的憂傷裏》

避開掌聲和鮮花,避開追光燈和注目禮,避開威儀的車隊和人流,避開能避開的所有,從熱鬧的氛圍中悄然隱退,即使錦衣夜行,註定無人喝彩。

命運只給你一種可能,那麼,就不應該説三道四,期期艾艾;生活只給你一種機會,那麼,就不應該貪戀光華灼灼的舞台。簡潔的衣服、樸素的菜蔬,波瀾不驚的日子,才應該是沉實的最愛。

有多少人值得期待?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不得而知。未曾荒涼的心半合半開半開又半合。

經驗的果子懸垂在高枝上,有蠟質的外衣包裹着,不會有絲毫的磨損,因其光其鮮,果子越升越高,被心悦誠服的目光越擦越亮。

給我時間!這創造奇蹟的魔法師。沿着魔棍的指引,大地旋轉成婉麗、激盪的唱盤,我們就是其中活潑、懶散的音符,和着輕風,不由自主地,把緊閉的嘴脣打開。

——在大地之上,我融入而疏離地活着,註定無人喝彩。

初秋的獻詞

這個春天轉眼就過去了

我不愛説它像一個夢

可是它確有夢的特質:

甜美、寂寞、乾淨。不曾發生

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洗心革面

不得不一次次地忘卻決心:

一邊虛情假義地抒情

一邊迎接具體的黑暗

——《囊空如洗地迎迓春天》

流水。香皂的氣味。棉布睡袍。方格桌布。靜止的蘋果。

委頓的柳條。路燈昏睡的眼。這並非虛擬的場景,是永遠不會涉足的過往,卻用夢想和心碎把我擊倒。脆弱的神經不勝酒力,何況又恰逢乍寒的初秋?

月將隱未隱,星將熄未熄之時,是麻質的清晨,爽適肌膚,復活身心。

當我像殘荷破敗懸垂,蝌蚪的文字環繞着我——我們已經隔開叫“年”的河流,莫測高深的尺度。

細雨。微塵。流轉的眼波。鮮嫩的果肉。忽明忽暗的林蔭道。那是我沒有去過的地方,我驚奇於自己的坦然,沒有恐懼,一張紙後面的熟稔。

你不是説過,要陪我去海邊放風箏嗎?

這輕言的許諾,使我一想到風箏就淚眼婆娑。

所謂的長久就是轉瞬不見;

所謂的誓言就是不能實現。

這個秋天,我在病痛和心痛的雙重摧殘和威逼下,坐卧不寧,想把多年的蕪雜收拾乾淨只能是企圖。我不斷地重複着:我過得很好!過得很好!真的。久而久之,便覺得自己果真過得很好——弄不清吞噬和蠶食哪個更疼!

春天還會有,夢還會有,但是,我推開家門,頭也不回地衝進雨幕決不單單是因為你。

不需要任何一絲陰影的參與,我就是完整的草原、詩篇和明天。

夜晚來臨之前

……滿月。一滴碩大豐沛的淚

極力地為一個人噙着。人羣中,

我憂傷着,卻笑得最響

沒有人知道真相

——《可能的愛情》

河牀上,裸露的卵石沒有稜角,它們的圓滑差一點兒把我絆倒。

很少的河水,然而清洌,還配有濕腥的水氣和閃爍的光波。

還沒有完全黑透,所有人的臉都被染上月亮的輝暈,在那樣的情景下説話是不踏實的,猶如下橋的台階並不是一步一個。

擔驚受怕並不是小題大做,我們攙扶着,衰老着,直觀得就像走過人生必經的水火。

平生沒有見過那麼大、那麼圓的月亮,感覺那一角天空正在漸漸墜落。

我揪着心,一句話也不想説,但是,卻忍不住發瘋似地大笑,空洞而虛幻,妖冶而媚惑。

旅行車開走了,明明知道它會在下一站等着,還是免不了失落。

——夜空下,明明知道什麼也看不見,而我們還是一動不動地站着。

外省的童話

舊病復發

最好的醫生只能是自己

…… ……

我不説我比白雪更白

你卻比黑夜更黑

——《隱情》

大雪紛飛,妄想把整個世界吞沒。

我卻躲在水晶城裏獨自消磨。

去外省,在風雪交加的時節上路,去追趕童話中的火車。繁星點點,月桂樹上掛滿幸福的纓絡。

拆開冬的細部,看雪花怎樣製造了災患,看我們怎樣握住冰刀尋找對方暖熱的心窩。

在那個萬籟俱寂的黃昏,我走出庭院,走出固步自封的樊籬,粉飾的雪野中,惟有我的足音清脆,惟有我能聽到雪花的耳語,在與季節的相互應答中,一陣陣地傷心難過。

一年又一年的大雪,把出征的道路封鎖;

一樹又一樹的銀花,把衰亡的激情憑弔。

彷彿從未走遠。

彷彿從未來過。

“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把已死去或尚存的朋友珍念。”

好好活着。

乾枯的野菊花

我不知道我是誰

但我知道

我是黑夜的新娘,是舊情的新歡

是一意孤行的執拗,是一往無前的勇敢

誰也不能阻止我的燃燒

——《烈焰》

沉香。有一點點野。

山風清爽,不避諱的微涼和寡淡。

清潔多楞的玻璃瓶,插上乾枯的野菊花,附着上我不便多言的心性,一直站在窗前。

我不想回家,不想攪亂池水的生活,不想在最孤寂的時候熄燈,不想看柵欄內外收不好疑惑的臉。

悄無聲息地出走,離開舞池和狂歡,像一塊廢棄的釉彩,藏在時光深處的草原。

我並不是難纏的孩子,我只是一樁小麻煩,是每天癒合又每天揭起的傷疤,坐立不安。有些微的真正的疼。

沒有暗香也不要緊,留下野性的部分,留下精髓的部分,最起碼,不想在苗圃中被搬來搬去,不想被一個心眼兒地溺愛,還美其名曰:愛憐。

——被蒸發掉的水分,是前世的苦難。

白楊樹的懷念

一陣槍聲過後

我們四散分離:

呼喊、放鬆,一頓奇香的晚飯

相似的季節和車轍,以及衰老

還有,如此輕易的夜晚

塵土把光陰和疼痛匆匆掩埋

——《打靶》

初始的發生都是模糊的,惟有記憶才能使有益的部分變得澄澈。時間抽象得成為哲學的內核,成為一個沒有體温的冰涼鐵器。

我懷念白楊樹,就是懷念鄉村,就是懷念一種不確切的生活。

那是三十幾年前,奶奶牽着我的手,走在鄉村道上。白楊林立,嘩嘩地細細地招雲引風,卻無心垂顧我這個愚頑的孩童——我們要去參加一對兄弟的婚禮,他們是英俊、憨厚的孿生。

幾年前的白楊與三十幾年前的,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直立的形象、響動、田野的襯景,還有它們無尚的光榮。

正午時光,壓抑而寂寞,幸好有槍聲劃破。

我躺在滾燙的沙丘上,看雲捲雲舒,歸去來兮。

孿生的兄弟是否健在,還有他們可愛的小妻子?庭院中的石磨是否依然殘破,時盈時虧的糧倉是否經年未動?

孿生的年輪和祕笈刻在彼此的臉上,有幾分滑稽和悲愴。

會有毫釐不差的人生嗎?毫釐不差的溝壑、秋風和收成?

循環往復,以至無窮。

槍聲響過,起跑、長征、疲憊、衝刺……

在這又寂寞又美好的今生。

街心花園

也許是一棵樹,或草

總之,一生都在與植物糾纏

也許不僅僅是植物

——《一生都在栽種一棵樹》

你動了動身子,試圖想離開那塊斑駁的僵硬的土地,離開得遠些——但是,沒能如願。

你的腳下是茂密的根鬚,纏繞着,糾結着,緊緊地附着着大地的吸盤,只把為數不多的枝條——長着稀疏頭髮的腦袋探出牆外,在一片開闊的秋陽裏。

深重的呼吸伏在街心花園的琉璃上,是什麼朝代的月光,冷漠、隔世、悽迷,還有深宅大院的陰濕黴氣。

陽光普照,而你還貪戀着嚴冬,還憶念着某年某日的人面、桃花和春風。

——藕斷絲連。

其實,我們無力選取一個方位,甚至連一個界面也不能自主,是它們在前進中選取了我們,並給了我們各自不同的膽汁、倒懸和敏鋭的刺痛。

所以,我不應該在此誇誇其談,浮泛地抒情:關於你的低迷、關於你的堅守、關於街心花園。

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線團,越纏越緊。

——睡夢中,我的雙手緊緊捂住號角的心。

河流的自白

我説慢下來就是另一種

疾走,就是在漸次沉陷的

大地上,跪下來

攤開雙臂説:我愛!

——《走着走着就慢下來》

我是以行走的形象被人們記憶的。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慢或者快。總之,我不僅是一個表示寬闊意義的名詞,還是一個動感十足的動詞,被善用比擬的詩人抑揚頓挫地派上用場。但殊途同歸,最後都無一例外地憾然走失了。比如光陰、青春、綿延的生命……

説與聽之間,籠罩着薄霧的輕愁,任勁風也吹不散。

我是罪惡的淵藪、智慧的發源;我是喜憂參半;我是忠孝不得兩全。

我不是灌溉田園,就是製造災難,我一分鐘也呆不住,但你們看我一直在呆着。

我用心良苦,所有因我而起的疾患、過失都不是我的初衷,都是因為我全神貫注、用情過專,像燒焦的巖、折斷的鋼,在流淌的過程中,失卻了應有的尺度和方向。

但是,我更是寬容的,生死、榮辱、成敗,都將涵蓋,感激並且熱愛。

我警醒地慢下來,大地一片蒼茫……

秋色闌珊

把玫瑰牀安置在哪裏

恰好聽到夕陽的沉墜

把玲瓏玉戴在哪個指上

恰好匹配我的墮落

稻菽們擠在一起,温暖着

在黃昏中感恩、出神,無語凝咽

共同期待那道伶俐的寒光

——《黃昏時分》

毒酒、砒霜、美女蛇、罌粟……在所有的劇毒中,我選取最小的一粒,慢慢呷下,爾後,在幸福的最高峯滑向深淵,等待復甦,等待悲壯地生還。

温存地自縊!

妖冶地灼傷!

已是秋分時刻,露水開始造訪清晨。在顫動的草尖上,沁涼的秋意微寒,飽滿的生命承受着意想不到的孤單。

樹開始大面積脱髮,退去煩惱,改頭換面,以殘忍的方式,使希冀得以保全——要多艱難有多艱難;要多勇敢有多勇敢。

“夜空中撒滿了閃光的金星和銀星,它們代表了幻想之火,只在夜的深沉的葬禮上才閃閃發光。”

揹負起遠方、懷想和沉重,在醉意闌珊的秋色中出發——如果在即將冰凍的池塘或河畔,你躑躅着自責的腳步,會不會有一棵白楊令你的心不安地顫慄——餘暉中,它光禿禿峭楞楞的枝椏暗藏着温情,舉棋不定。

露天電影

細雨、幽香、靈動的眼波,審慎,

羞赧;平凡的碎片

卻是一個人的星辰。黃昏

來得正是時候,在曠野中,

足音清澈、荒蕪,大地陡然渾厚

朝着一個方向嗚咽,日夜滿懷生的理想

——《紀念》

你還坐在黑暗中看着電影,是露天的那種,是黑白的那種,即便表現的不是雨天,也有“陣雨”嘩嘩地下着,人的臉和身子有一點扁平。

先是很多人,嘈雜的吆喝聲、奔跑聲、心不在蔫的咀嚼聲——那聲音正好遮住銀幕中主人公羞澀的相逢。

後來,陸陸續續地減下去:一個個人物、一處處場景、一顆顆星星,緩慢、霧靄、下坡……無知無覺的過程。

剩下多餘的我,在空白中漫漶,遲鈍地被記憶漂白,旋轉、寂寥、茫然,欲哭無淚。

黑暗中,白色的幕布似大地之門高懸。

我坐在原地,痴痴地等着電影慢慢演完,等着散場的喧沸中有人焦急地呼喊我的乳名……

四野空寂,而我,還沉在苦海和滾滾塵埃之中……

旋轉木馬

我不得不在生活的邊緣徘徊

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推着小小的精緻的磨盤

——為了疼為了不疼

為了愛為了不愛

——《一天中或許有時能會晤自己》

童年的木馬尚在,而無憂的時光已經遠去……

旋轉的木馬不説話,在公園的一角奔跑着,卻怎麼也跑不出寄居的草原。慢動作,像緩慢的衰老,升起,降落,寸步難移,卻又重蹈覆轍。

旋轉的木馬不回家,在黧黑的山巒間蟄伏着,卻怎麼也不能被更濃的黑淹沒。徑自站着,退回到樹的形象,敦厚,沉默,死心塌地,卻又流離失索。

木馬旋轉,像一盤小小的磨,像我們不能削減的剝離。

一陣鈴聲響過,木馬重又開始了茫然的歡歌。

大地飛旋,沉沉陷落……

女中音

絹:是不是沒有未來的初戀

心境中的春天

激活了一生的絕唱

——《絹:春的心情》

不想高上去,也不想低下來,是穩穩當當的中音區,登堂入室。

在圓弧形的光暈裏,你款款而立,不走動,也沒有誇張的表情,曳地的長裙表明你不飾張揚。

與激越、尖峭不同,渾厚、濃醇更能震顫心靈,更能牽引出嘩啦啦的流泉。點染上幾枚經霜的楓葉吧,讓它在山巖間脈脈流淌。

遠處的手鼓聲聲,柔和的月光、空出的寬敞,正好被恩寵者貼心收藏,磁石般的力量。

忽略容顏!容顏是靠不住的,容顏是一次性的支付。而歌聲不老,惟有歌聲在身前身後傳揚。

與海誓山盟、海枯石爛的初戀絕然不同,歌聲是第一眼的信賴和託付,是秋季裏微小的疾病和滑爽,是一條濃蔭下的曲徑從不聲張。

我是個易於在順境和逆境中活下去的旅人,不需要太多的食物,更不需要美玉、絲綢、叮噹當的金幣、哀豔的花腔。

一個温涼適中的音符就足以把我打發掉,或者如彌天大雪中淡洌如水的老酒,藏起快意恩仇的寸斷柔腸。

舞台旋轉,燈光熄滅,站在黑暗中會更踏實更坦然。

我是長頸鹿,天生就沒有聲帶,但是,可愛的女中音,口吐蓮花,唱出:成熟!

我驚訝地發現,她唱出的,與我經歷和想象的竟然毫無二至。

提線木偶

爬上最高的坡兒

然後,俯衝着

幸福地消失……

——《遺失的二胡曲》

不想過去和未來,只想這一天、這一刻、這一秒。燈光通透亦或昏暗,完全依賴於表達的需要。舉手、投足、大幅度地張開嘴巴、笨拙地翻筋斗,這一切的動作和表情都不能自主。

是誰在暗中操縱着這個世界?

只想這一天、這一刻、這一秒,它們至關重要,亙古未有。

它們是美酒的最後一滴醇,是蜂蜜的最後一滴甜,是鹽的最後一粒鹹,是光線的最後一絲黯淡,它們在千鈎一發的臨界點完成質的蜕變。

誰曾經是我?

我曾經是誰?

是頭戴瓜皮帽的少年,還是衣袂飄逸的飛天,是老狼還是小丑?是傳説還是寓言?

調動所有的肌肉和神經,把每一場戲演完。

一場又一場,一天又一天,一生又一生,心裏藏着一團温温吞吞的火,名字叫“憶念”。

散場。

一堆毫無價值的碎片癱軟在台角。

恰如我們無法言説的生活——波峯浪谷,幸福地墮落……

手掌中的坦途

揭開小小的疤——

鐵釺通紅,噝噝的煙霧中

那些繁盛之花隱祕之花

倒吸着涼氣

——《我痴迷於嘀嗒之聲》

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

全部命運已牢牢地握在自己的股掌之中!

而我是為數不多的反對者之一,像個能言善辨的國小生,目光清澈,舉起手,舉起昭然若揭的靶子。

我不怕回答錯誤,不怕鬨堂大笑,不怕老師的愠怒,我什麼也不怕,清清嗓子,洪亮地説:我喜歡平靜安逸,也喜歡花天酒地;我喜歡知足常樂,也喜歡得隴望蜀;我喜歡天長地久,也喜歡喜新厭舊……

教室裏笑聲汪洋,老師用教鞭抽打着黑板,彷彿解恨似地抽打着我的黑衣。她惡狠狠的目光,前後紊亂的話語,宣告那節造句課徹底失敗。

她氣憤地對我們説:回家接着想——你到底“喜歡”什麼?

然後聲嘶力竭地宣佈:下課!!

我不承認我有錯,真的,我不是反對財富和佔有,是反對佔有財富的一些齷齪的手。

我的愚頑和坦誠設置小小的麻煩,但它們最後終究會搭救我!

我不説被挽留下來的淤泥濁水、殘枝敗葉,而傾向於從指縫間濾掉的流動。

不可挽回的神祕之音,請還時間以公正和自省。

三十歲的青春開始下山

太陽浴血而出的清晨

我終於幻化成浩繁中

刺傷你雙目的

那個詞

——《我是你沒有説出的一個詞》

山風穿過我的身體,慢慢地弱下去,我的身體彈痕累累,像蓮子,過濾着流水和泥沙,抱緊蚌的祕密,高貴、篤誠。

我們坐在半山腰,坐在朱漆畫廊的涼亭下,聽波濤的蟬鳴,聽泉,聽鬆,享用着心靈的富有和安寧。

沒有比腳步更長久的路程;沒有比目光更高遠的天空。

我們躊躇滿志,指指點點,遠處的微縮景觀一一呈現:模具的村莊、絲絛的道路、波浪的山峯。

我們有少量的皺紋和華髮,卻滄桑着,講一些各自難以忘懷的往事,雖然並不一定能使對方感動,但是每個人都在禮貌地傾聽,並聯想各自不同的生活,賦予公共情感以最廣義的認同——先是一兩聲長歎;接着,歎息輕如微風;

最後,誰也不再出聲,共同望着不確切的遠山,目光迷濛。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這山林多麼空曠,多麼幽靜,卻容不下四散蕩漾的鐘聲,容不下一絲慾望的火星。

不知過了多久,其中的一個人輕聲地説:我們下山吧。

時值正午,我們三十歲的青春開始下山……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弄清,是我們中的哪一個最先覺醒。

油漆工的夏天

“我們不是像花兒那樣,盡一

年的時光來愛;我們愛的時候……”

想不起花兒的開放,何況

一年的時光精確得不盡人情,有點荒唐

——《背景音樂》

當我省悟過來的時候,油漆工已幾天不見,這多像我們熟視無睹的生活,總是在不經意間走遠。

整整一個夏天,一批批油漆工在院子裏漆着一批批的窗子。

整整一個夏天,我不僅僅嗅到油漆的味道,還嗅到海的腥鹹。他們像一個個舵手,推動着一艘艘小小的船,小小的船航行在海天之間。

整整一個夏天,我的心情一片茫然,這與我們的相遇有着直接的聯繫。一年,還不算太久,而我卻感到有一點孤單。我是先知,被自己的讖語應驗。

不能返還。

我們內心的天空,往往需要別人幫助改變,是風雨、是雷霆、是萬丈深淵,都由一雙出奇不意的手塗塗抹抹、圈圈點點。樊籬虛設,圍追阻截,心甘情願的沉浸在所難免。

那一天,我推開窗子,企圖推開那片滯重的海,卻再也不見了熟悉的蔚藍。

——荒唐的一定不是時間,而是我始終沒記住油漆工什麼時候離開了夏天。

鞋子的故事及其它

説與不説,做與不做

有許多事情該發生

遲早會發生,不必懷疑

——《草莓》

打開房門,玄關的地面上:

先是一雙男人的鞋;

後來,是一雙男人和一雙女人的鞋;

後來,是一雙男人和另一雙女人的鞋;

再後來,還是一雙男人的鞋。

這是一篇微型小説,這又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活。

婚姻如鞋子,這比喻淺白、濫俗,毫無新意可言。但是,第一個説出真理的人,一定是被鞋子擠疼了腳,説不準還打過幾個血泡。

經驗的多米諾應聲倒地,在最關鍵的部位拉響警報。

強光爆裂。夜的黑盒子分崩離析,四散成灰。

驛動。喊叫。哭號。

在新鮮的血腥中重又歸於平寂。返回黑暗。

第一個説出真理的是英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一定是蠢才。

而實際上,我們都應該像庸才和蠢才一樣活着——發生就任它發生,不發生又能如何?

我沒日沒夜地在紙上信手塗鴉,寫一些瘋話、傻話、狂話,就是為了等待着遭逢,並被那個剋星的詞硌一下,停頓、拌倒,也許從此再也爬不起來。

水的疫患

那個下午,我的心情

有不同的稱謂

全是因為

這個複雜的世界

——《一個下午被泡在電話裏》

從流水中抽出身子,同時也抽出花朵中的甜,抽出箭中的毒,難免有一點點難過和心酸。

我是個比較簡單的複合體,約簡到最小公倍數,卻還有着數不清的不同側面。這並不是我的最初想法,一個草履蟲的處境是低等的,多少有點看不到前程的孤單。

不帶包裹和牽掛,空着兩手出遊,以保留最敏鋭的熱愛和留戀,最簡短的轉身和彎轉。

我像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沒有時間停下來,沒有時間睡覺,沒有時間閉上雙眼,讓招搖撞騙的水草兒纏着,在一定的限度內發牢騷,散佈些狂言。

我的時間哪去了,我的時間都被泡在水裏了,像看不見的海綿只留下沉重、疲憊、密不透風的質感。

一個個下午排成隊,等在門外,聽到不同命名的叫喊爽快地應着,神情凝重地,再一個個被灰白的藥水沖淡……

寂寞的自鳴琴

鮮潤滴在泥土裏,泥土深沉了幾分

滴在空曠裏,空曠蒼涼了幾分

我不説那常存的

只説流逝……

——《春天的雪註定站不住》

晚飯還不算太晚,剩餘的時間可以游泳、散步或者談天,我們繞過七轉八彎的迴廊、棧橋,有一搭無一搭地走走停停。

在台灣的最南端,在美麗迷人的墾丁,在夏都沙灘酒店,我有一個驚愕的發現——起初,我是被大堂裏如瀉的樂音所吸引的,後來,才看清了兀自起起落落的琴鍵——一台紳士般的鋼琴,在大堂的一角無風自搖,無指自鳴!

一定是明眸皓齒的小妖精施了妖術,一定是身着隱身衣的魔女穿着透明的水晶鞋在不停地旋舞,不停地模擬着往事、前塵、風雲和濤聲。

妖言惑眾。

高貴的妖。典雅的魔。埋伏下陷阱,暗處好機關,單等一個意志薄弱者自投羅網,乖乖地服刑。

揪心。淚珠兒在眼角兒等着,一個音符就能碰落,濺起漩渦。我是世界上最傷心的人,悲痛足以把太平洋填平。

我望向窗外,碧波的海水藍得愁人,模糊不清……空空的沙灘上,有幾個遊人在嬉戲、走動……

磁卡電話接通了鄉音,接通了遙遠的問候。

媽媽説:米蘭起死回生了!米蘭開花了!滿屋清新……

當我在午後綿密的秋雨中想起這一切,那個日子離開我已足足一千天。沙灘上的遊人還在走動嗎?米蘭早已香消玉殞。一千天,遠得近在眼前,近得遠在天邊,而自鳴琴的寂寞,如今誰人傾聽?

時空隧道

在人羣中沉默下來

是一棵樹的品質

在樹中沉默下來

卻是一個人的奢望

——《許多樹團結地站在一起》

從眾多的寂寞中,我挑選最輕的一個,讓它像氫氣球一樣飄着,在體內遊蕩,竄出綠色的火苗,跳躍着,守成着,模擬一棵樹的境遇:出生、成長、死亡,粗壯着腰身,悶聲悶氣地壓住秋天的韻腳。

一列火車穿境而過,有幾分鐘的茫然若失,但是很快,就若無其事地蜿蜒而過,冒着煙,喘着氣,像一個人一樣在大地上出沒。

如果能夠停下來多好,像神明舉着永晝的火把,或者像一場社戲遲遲不肯平熄噼噼叭叭的篝火。

命若琴絃。

收留幾多空谷絕唱?

圍着爐火飲酒、品茶,悠悠地説話,看慵懶的雪花把碎石甬道埋沒,順便埋沒掉還沒有乾枯的青草和花朵。

你雙手支着下頜,望向窗外的眼神有聖母的安詳和光輝,卻在喧譁的穿越中深陷泥淖,隱不住焦灼。

這一次旅行沒有目的

晚祈。安睡的理由是否更加充分

最好是初秋,還不算太蕭條

你摘掉黑禮帽,沒有一絲陰影,天空

藍得鬱悶、呆板

漫漫苦役。“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記憶(四)》

旁逸斜出的枝丫太多,它們靠吸食我的膏脂存活,一天天伸展腰肢,生長、衰老、觸摸陽光。但是,這歡快的寄居令我不得輕鬆,我必須在倉促間打理好那些沉重的異香。

我是根系繁茂的樹種,與大地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我不能走遠,充其量,每一次旅行都是迫不得已。

祕而不宣的夜晚,我早早地睡去,在假死的狀態中把自己消磨,並用另一種柔軟的方式,與白晝裏的另一個自己和解。

早早地睡去,是為了早早地醒來,在騷動而安謐的晨曦中,孤芳自賞,再麻木不仁地繼續操練,神清氣爽地在喧囂中失語。我有融入的權力,但是更有保留的權力,有格格不入的必要的自由。

出去走走,這一次旅行沒有目的——遇到黃昏就支起帳篷,遇到陽光就打開花蕾,遇到不討厭的人就簡短地説説話。也許,再喝一杯淡淡清茶。

一切皆是自然,自然得就像這一個人生,沒有一點預見。

通聯:124010 遼寧省盤錦市作家協會 宋曉傑

轉載於中國散文詩

以沉靜,以歎息(1)


作者簡介:宋曉傑,筆名颯颯,1968年6月生於遼寧,現供職於遼寧省盤錦市作家協會。17歲起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至今已出版詩集兩部、散文集兩部、長篇小説一部,發表插圖若干。中國作協會員,遼寧省簽約作家。參加過第十九屆“青春詩會”、第二屆全國散文詩筆會。

曾獲遼寧文學獎詩歌獎、遼寧散文十年獎、全國散文詩大賽“女媧”獎、第二屆老舍散文入圍獎等獎項。有多種作品入選各類選集。

生如夏花

一生何其短促

短如一滴淚的由熱到涼

一日又是何其長久

長如一頭青絲的千年一蒼

——《行走在紫色的憂傷裏》

沿着牆根兒,你匆匆地轉過街角,如一陣迅疾的風,身後撒下點點花種,轉瞬之間一片繁盛。

你手中的細花陽傘,低低地遮住心事,明明滅滅,無人能懂。

把一世的燦爛在一個夏天毀掉。

把一生的夙願在一個夏天兑現。

沒有怨尤,沒有悲痛。

提着花燈,把哪裏照亮?你細碎的腳步正好踏上薄霧的清冷。

提着花燈,把誰人喚醒?你温軟的語氣正好呵護着寥落的晨星。

花瓣兒顫慄,瑟瑟地抖動,最後一滴淚將在哪裏謝幕,最後一聲歎息又要在哪裏登程?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夏太喧鬧,確實需要靜一靜。

要開放,你就悄悄,即使虛擲了花期;

要凋零,你就默默,即使浪蕩了華年。

把野花領到原野、山岡、河畔,讓它們在最光鮮的時候消失,讓它們看到萬物的博大。

我一遍遍地誦讀着銘文,一遍遍想着笑盈盈的野花,心裏一陣陣輕鬆和感動,沒有悲情。

遊戲人生

除了靠不住的所有

還有什麼值得依靠?

——《路過幸福》

折些枝葉,編一頂柳條帽,緊握自制木槍,學着大人的樣子匍匐、吶喊、衝鋒,不怕吃苦受罪,流血犧牲也變得分外神聖。

而和平之光熠熠照臨,沒有了硝煙和烽火,有多少人還葆有可貴、未泯的童心?

做的不是説的,説的不是想的。

這連接處的溝壑和斷層拿什麼填平?

我的喜悦恍惚,恐懼深重。我笑不敢露齒,恨不敢出聲。惟一的想法就是把遊戲作真,看不出破綻,一本正經。

我不世故,只想用毀滅的方式把自己打碎——粉碎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讓你看清滿地尖利、醜陋的碎片,息止你經久的讚頌,讓你潮湧的心一點點回歸從前的寧靜。

任憑責怪、詰問,任憑憤怒、罵詈。

我漲紅着臉龐,一言不發。

看你童年的背影消失於曲折的小巷盡頭,我拾起被你忿然撕爛的風箏,泰然自若,憂傷滅頂。

在一己的悲歡中,珍存起一個飛天的夢。

時光怎樣的深處

黑夜,除了你

我還能怎樣

與世界言説

——《最後一個夜晚》

黑洞,席捲着旋風,探向幽深的地宮。

魔盒,神祕莫測,緊鎖着無以明狀的災難和怒火。

原始森林,億萬斯年的滄海鉅變,侏羅紀、煤炭、魚化石、松油裏的飛蟲,無言的明證。

日月星辰日日是為誰落?

葛蕨藤蘿年年是為誰生?

我是一節一節錯過的火車,是一浪一浪殞滅的花海,是無本之木,是空穴來風,在薰衣草的香氣裏有長久的睡眠,短暫的安寧。

我在時光的深處等你,在一息尚存的針尖上等你,讓一滴水放大快樂,讓一絲光照亮前程。

想起遼遠的世界,你的哀愁多麼細小。

想起螞蟻的努力,你還有什麼理由悲微?

黑夜是最安全的居所,黑夜是最純的陰謀。

在時光的深處,我祈禱……

遺忘之光

終是短暫,終是遺棄。

在站台,在港口,在可能

安放夢的地方,除了理智、責任和

廣義的愛情,其實什麼都不存在了

停機坪上陽光耀眼,淚光中

一次次把你錯認:遺忘變得如此簡單

——《記憶(三)》

還不是傍晚,在思念的維度裏掙扎、浮沉,如一隻起落頻繁的小竹筏,找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