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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哲理散文3篇

欄目: 哲理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1.52W

林清玄,台灣高雄人,著名散文作家。他的散文文筆流暢清新,表現了醇厚、浪漫的情感;下面是有林清玄哲理散文3篇,歡迎參閲。

林清玄哲理散文3篇

林清玄哲理散文3篇:歸彼大荒

每年總要讀一次《紅樓夢》,最感動我的不是寶玉和眾美女間的風流韻事,而是寶玉出家後在雪地裏拜別父親賈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説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侍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打發人起岸到家,寫到寶玉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以喜似悲,賈政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來?”寶玉未及答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説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裏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哪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峯;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讀到這一段,給我的感覺不是傷感,而是美,那種感覺就像是讀《史記》讀到荊柯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樣,充滿了色彩。試想,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頭赤足着紅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別父親,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覺得《紅樓夢》的續作者高鶚,文采雖不及曹雪芹,但寫到林黛玉的死和賈寶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實不下於雪芹。

賈寶玉原是女蝸煉石補天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成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的頑石之一,沒想到女蝸只用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餘下的一塊就丟在青梗峯下,後來降世為人,就是賈寶玉。他在榮國府大觀園中看遍了現實世界的種種栓桔,最後丟下一切世俗生活,飄然而去。寶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會場的第二大,用考中的舉人做為還報父母恩情的禮物,還留下一個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

我每讀到寶玉出家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歎息,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國神話裏有名的頑童哪吒,他割肉還母,剖骨還父,然後化成一道精靈,身穿紅肚兜,腳踏風火輪,一程一程的向遠處飄去,那樣的畫面不僅是美,可以説是至莊至嚴了。《金剛經》裏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我覺得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這“音聲”則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滅的,是塵世裏的外觀,講到“見如來”,則非飄然而去了斷一切塵緣不能至。

何以故?《金剛經》自己給了註解:“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卧。”“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我常想,來固非來,去也非去,是一種多麼高遠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賈寶玉光頭赤足披紅斗篷時,脱下他的斗篷,裏面一定是裸着身的,這塊充滿大氣的靈石,用紅斗篷把曾經陷溺的貪嗔痴愛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塵網。

賈寶王的出家如果比較釋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釋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羅國的王子,生長在皇室裏歌舞管絃之中,享受着人間普認的快樂,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後,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私自出宮,乘馬車走向了從未去過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歲(與賈寶玉的年紀相仿)。

想到釋迎着錦衣走向荒野,和賈寶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紅樓夢》的一句用語:“人在燈下不禁痴了。”

歷來談到寶玉出家的人,都論作他對現世的全歸幻滅,精神在人間崩解;而歷來論釋迦求道的人,都説是他看透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要求無上的解脱。我的看法不同,我覺得那是一種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千山萬疊的風景裏去。

賈寶玉是虛構的人物,釋迎是真有其人,但這都無妨他們的性靈之美,我想到今天我們不能全然的欣賞許多出家的人,並不是他們的心不誠,而是他們的姿勢不美;他們多是現實生活裏的失敗者,在挫折不能解決時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斷然的斬掉人間的榮華富貴,在境界上大大的遜了一籌。

我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愛去看當地的寺廟,因為一個寺廟的建築最能表現當地的精神面貌,有許多寺廟裏都有出家修道的人,這些人有時候讓我感動,有時候讓我厭煩,後來我思想起來,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是把修道者當成“人”的層次來看,確實有些人讓我想起釋迦,或者賈寶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廟去,那是下午五點的時候,他們正在祭拜太陽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纏綿悠長的印度音樂,裏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圍一條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熱的太陽烤成深褐色。

我看見,在滿布灰鴿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烏黑、滿頭銀髮、骨瘦如柴,正面朝着陽光雙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當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他的兩眼射出鑽石一樣耀目的光芒,這時令我想起釋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還有一次我住在大崗山超峯寺讀書,遇見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個星期日,他的父母開着賓士轎車來看他,終日苦勸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決心,當賓士汽車往山下開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唸經,目送汽車遠去。我一直問他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語,使我想起賈寶玉——原來在這世上,女蝸補天剩下的頑石還真是不少。

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種人世裏難以見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歡或者悲憫,我敬愛他們;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裏,也有精緻的心靈。而我也深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靈石,差別只是,能不能讓它放光。

林清玄哲理散文3篇:如來的種子

我讀過好幾部佛經,常常為其中的奧義精深而讚歎着,可惜這些佛經總是談出世的道理,認為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難運用到實際的生活裏來,對一個想要人世又喜歡佛道的人總不免帶來一些困惑。

黃桑禪師説法裏有這樣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與眾生請佛,世界山河,有相無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自圓滿,光明偏照也。”把一個人的“心”提到與眾生請佛平等的地位,稍為可以解開一些迷團。

一個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時又大到可以和諸佛相若的地位。在新竹獅頭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蒼潤的楷書,寫上“心即是佛”四個大字。同樣的,在江蘇西園寺大雄寶殿裏也有四個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擺在前面,總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實,這四個字學問極大,它有十六種排列組合,每一種組合意義幾乎是一樣的,以心字開頭有四種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開頭也有四種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幾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這裏不再那麼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從行唸的轉變中產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不再從“空”的角度在經文中索解,有時一個平常心就能在佛裏轉動自如了。

我最喜歡的講佛法是“維摩經”裏的一段,維摩諾間文殊菩薩説:“何等為如來種?(什麼是如來的種子?”)文殊説:“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恙、痴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人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

文殊並且進一步解釋:“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

在這裏,文殊把人世間煩惱的意義肯定了,因為有一個多情多欲的身體,有愚昧,有情愛,有煩惱才能生出佛法來,才能生出如來的種子,也就是“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把佛經裏講受,想、行、識諸空的理論往人世推進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變得可以巨大,有變化的彈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應該是瘸子的枴杖,頑者的淨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氣、愚者的聰明、悲者的喜樂,是一切人生行為中的鏡子。可惜經過長時間的演變,講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實經驗,講輪迴,講行雲。講青天,講流水,無法讓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過去旅行訪問的經驗,使我時常有機會借宿廟宇,並在星夜交輝的夜晚與許多有道的僧人縱談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並不是生來就是為僧的,大多數並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難以克服的哀傷煩惱挫折痛苦等等,憤而出家為僧,苦修佛道,可是當他飼入了“空門”以後,就再也不敢觸及塵世的經驗,用這些經驗為後人證法,確實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與一位中年的和尚談道。他本是一名着名大學的畢業生,因為愛情受挫,頓覺人生茫然而適入空門,提到過去的生命經驗他還忍不住眼濕,他含淚説:“離開眾生沒有個人的完成,離開個人也沒有眾生的完成;離開情感沒有生命的完成,離開生命也沒有情感的完成。”也許,他在孵説裏是一個“六根不淨”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淚眼中我真正看到一個偉大的人世觀照而得到啟發,他的心中有一顆悲憫的如來的種子,因為,只有不畏懼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懼的道理。

心有時很大,大到可以和諸佛平等,我們應該勇於進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勇於肯定心的感覺,無明如是,有愛如是,一切煩惱也應該做如是觀。

林清玄哲理散文3篇:灑在邊疆的陽光

五點五十分華航飛往舊金山的七四七,眼看着就要起飛了。

我從出境大廳出來,開着車,踩緊油門,正好看見那架七四七以美麗的姿勢起飛,我順着柏油大道飛弛;起先和七四七並行着,才一轉眼的時間,飛機已經越過我的頭頂,飛向了天的遠方。

這是難得的好天,是遠行的好日子,陽光普照着大地,一直亮到看不見的遠處。飛機勢必要破雲而過,我不知道在天的那邊,是不是也有陽光,我只知道有陽光的地方一定有分離的悲傷和重逢的笑語,我相信,你一定會為你到的地方帶來陽光。

剛剛我從出境大廳轉身出來的時候,在玻璃落地窗裏看到自己的影子,因為玻璃不夠平整,影子拉得很長,你的影子卻在走道那邊的玻璃窗上,我突然驚覺,從我們初識,到現在已經整整邁過了十一年。那時,是你最輝煌的青年時代,而今你已經盛年了,那時我是剛剛起步的少年,現在也一腳踩進了青年。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我參加一個徵文比賽得到首獎,他們邀你來頒獎,第二天你就打電話來邀稿,使我受寵若驚。那也就是我為什麼願意放棄別的選擇,來追隨你的原因。人説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我雖不敢説能千里弛騁,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樂,千里雖不能至,也不遠矣!

我對寫作能有堅強的信念,願意不辭勞苦,苦心熬煉自己,幾乎全是受到你的啟發。那時最感動我的一件事,是你為了鼓勵我從事報導文學的工作,在你的抽屜裏永遠為我準備了兩萬元,你説:“只要你什麼時候要出發,就動用這一筆錢隨時出發。”而且那一筆錢不時的填滿,那時確曾成為我隨時出發的最大動力。你有時先預支稿費給我,説:“你寫來以後再扣除吧!”

這是兩件小事,但能這樣鼓勵新人的編輯,恐怕再也不可得見了。後來當我知道你出身貧窮,讀書的時候經常舉債度日,後來還能那樣重義輕財,更令我敬佩。這種胸襟是杜甫詩中:“安得廣廈千萬問,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胸襟。

因此,雖然多年來的時遷事移,使我們的處境都完全改變了,但是,我總覺得自己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來的。這樣的恩義,又豈是友情兩字可以了得?你的廣交天下,心懷四海,像我這樣的子弟更不在少數。在你的手中,重創了副刊的生機,推展了文學的廣度,再塑鄉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藝術的層次,這些論者早有定評。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這一面是你豪氣干雲的唱黃河的歌,是你談起父親在西北拓荒時的雄心萬丈,是你飲盡烈酒還懷思着鄉上故國,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對理想喪失信心,是你永遠關懷着那些隱在角落裏的人,是你對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們的回報。

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從來行事坦蕩磊落,沒有不可告人之事。

十幾年前,我初讀到你寫的詩和介紹藝術的文章,我就覺得你若不做呼風喚雨的編輯人,也會是個優秀的作家,或是真誠的學者。有時長夜思及,不免為你這方面的長才沒有延展而感到遺憾,但是想到你對社會的影響和貢獻,也就釋然了。

聽到你要去外國進修,我的內心最是欣喜。也許只有這一條路,才能令你擺脱十年俗務,從你最年輕的那一段出發。那種感覺就如同我們離開人羣,走到一個風景特秀的地方,盛景可期,你可以縱情的寫你的詩,放聲的唱你的歌,而沒有形象和成就的顧慮了。我相信,一個人如果登上了高峯,卻不能沉潛山谷,他很快就會老化,也就再也不能攀登更高的山。這也就是我等待你歸來創造更大天地的信念,我仍願像十年來那樣追隨你。

故國此去,再也不能像以前滿座高朋的熱鬧,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馬行空的豪情,但是在這個紛擾的世界上,能有片刻的安靜,能回視自己來路上的掌聲,能獨自面對自己心靈的時刻是多麼的可貴呀!台灣的苦酒,我們曾經共嘗,我們會懷念着你,到你登機的那一刻,我才體會到王維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詩意。

當別人在雜誌上批評你,誹謗你,妒忌你的時候,我們都不要介意吧!因為歷史上,只有那弱的妒忌強的,小的誹謗大的,側的批評正的,你的存在,你的人格,你的氣度與胸懷,自有公評。

我總是相信,不論世事如何變幻,人世多少淒涼,即使你到了邊疆,陽光也會灑在邊疆,且讓我吟一段愁予的詩送你吧: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而他打遠道來,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異國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

鄉愁總是在遠方,想念也總在離開以後,我們曾並肩走過,對酒歌過,我們是同槽系過馬的,如今你天涯卸鞍壯士磨劍,我卻還在江南里獨自放馬,這樣想時,你的處境就令我欣羨。

我的台北到了,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浮天滄海遠,萬里眼中明,我煮酒,等着你回來賦詩。

我們先幹了手中的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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