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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玲玲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6.96K

德布達理

邊玲玲簡介

作者:邊玲玲[滿 族]

路,在她腳下向兩側延伸。

南側,這白帶子一樣的小毛道,拐了幾個大彎兒,甩下幾個小村落,便伸進了她曾隻身住宿過的那個小火車站;北側,筆直的小路,拐進兩座墨綠色的山樑交叉起來形成的溝門,不見了。

走進溝門,掩藏在那山門背後的就是她要去的多林霍洛。霍洛是溝峪的意思,當地人都這麼叫。

一個人走路寂寞,但是專注,只要專注總會有新的發現。比如,這路亮晃晃地鋪在眼前,沒有絲毫的神祕。它把一切都袒露着,坑坑窪窪的路面,大大小小的白色鵝卵石,一叢叢快要爬上路基的灌木叢,上面長滿紫紅色的尖刺。一年以前就沒有發現,和這條小路平行的原來是條幹涸的河牀。

這裏曾經有過一條大河,而且是一條水源充足、水面開闊的大河。不知道從哪年哪月開始,它從地球上消失了,留下的是這條鵝卵石小路。

溝門像老朋友一樣敞開着,向她張開手臂,她咧開嘴衝它笑笑。我又來了,沒想到吧。對了,只我一個人,那小夥子沒來。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心中沒有雜念,周圍沒有雜音,自己和自己交流,自己和自己爭論,收穫全是自己的,這叫自演自得。

肩膀酸溜溜的。錄音機太沉了,不帶它又不行。再沒有那隻大手伸過來了,她只好把那背兜從右肩移到左肩。再從左肩移到右肩上去。

快進溝門的時候,路分岔了,向左側分支的小岔路,將穿過一片沼澤地,拐進他們去年到過的那個榆木霍洛。榆木霍洛,遠遠的,隱沒在一片黑松林後面,連炊煙也飄不過來,她望着那一串起伏的山影,嘟囔着:

“拉刀賽,老額姆,你們好!不打擾了!”

“喂,把兜子給我。”

就在快進溝門的地方,是他粗聲喝道,同時伸過那雙救援的大手。自尊心把一切温柔的情緒都破壞了,本想援助人家,表現出來的卻是冷冷的。

她推開他的手:

“不用。”

他知道,他在她心目中始終沒有地位。

她打來了電話,説是要去東北的最北部。

“去幹什麼?”

“怎麼你一點印象也沒有了,記得民間文學這一課你是考了五分的,凌教授給你的五分。”

“……”

“德布達理,去找德布達理!”

“呵?那……是講義,資料裏的……”

“不,你到底去不去?”

“當然……”

他放下電話。這女人,畢業三年了,我們都老了,可她沒有變。

“喂,把背兜給我!”

他又一次粗聲粗氣地命令着,又一次伸過那隻大手。

這裏再沒有路了,路被爛泥污水吞沒。這惱人的沼澤地散發着泥土味兒、水草味兒、腥味兒。一腳踩下,泥糊腳面,水也快沒膝蓋了。拔出一隻腳,另一隻便深深地陷進去,喘氣聲越來越粗,汗順着額頭,流過兩腮,滴到泥水裏。她不再執拗了,把背兜給了他。他先踏上乾土地,她竟把手也伸給了他,他拖着她,當她後腳拔出泥水的時候,腳上那隻白涼鞋陷在了爛泥裏。他們摸了一陣,鞋沒撈上來,卻濺了一身一臉泥點子。

“算了!”她説。

她用泥水衝了腳,從背兜裏取出一雙布鞋穿上。她把那另一隻涼鞋,也投進了泥水裏:

“走!”

“大家都老了,你卻一點沒變,不達目的不罷休!”

“沒變?”

她心中一陣不快。沒變意味着什麼?歲月的停滯,思想的凝固,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又和今天一樣,今年重複去年,明年又重複今年,重複別人,也重複自己,難道一生只是複製品!可怕的精神衰老,創造力枯竭。

不過是銀幕上轉瞬即逝的一個鏡頭,竟給了她那麼深刻的啟示。也許是一生的轉折。

馬路邊,人行道上,橫着一個微笑的蒙娜麗莎。匠人蹲在地上專心作畫,臉揹着觀眾。他一頭銀髮,握着畫筆的那隻手,跳着青筋,全身幾乎都要匍伏在那幅複製的世界名畫上了。

“像!”

過往行人讚歎着。蒙娜麗莎不見了,銀幣、金幣如雨傾瀉,從四面八方,啪啪啪落在那藝人的腳下。

銀幣、金幣在閃光。

還有眼淚,畫面模糊了。這是一個藝術家的悲劇。他也許有過豐富的想像和朝氣蓬勃的生命力。為了硬幣淪落街頭,摹仿別人的智慧。一生都是複製品,這就是藝術家的悲劇。

在她給他掛電話的時候,耳邊迴響的是她自己想像中的德布達理悲壯的旋律。

她固執地要回了背兜,又挎在自己的肩上。他們向着榆木霍洛進發,她皺着眉望着山坡下那片翠綠的草坪和半山腰墨綠的原始森林。他聽見了她的喘氣聲,他很想看看她的眼睛,判斷一下那裏面有什麼,自己該不該在這個時刻向她提問。

她怎麼就不問我,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

“我……要結婚了!”

“是嗎?幾時?”

他苦笑了一下,她沒有發現,仍然向着那片森林張望,在一片墨綠之中,還閃着白色的光點兒,那是混雜在松林裏的白樺樹林。

“怎麼不問問她是誰?”

“凌教授説,她最後是個悲劇,是吧?”

“誰?”

“德布達理呵,那裏面唱的那個女人,應該叫她滿族人呢,還是女真人,還是肅慎?”

他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是一段更長時間的沉默,唯有腳步撞擊泥土、石塊的聲音,拖拖沓沓地響着。

我,沒有我的德布達理,我去和誰結婚呢?

他的文弱氣質,她不喜歡。她把他考試時的答卷和講義上、筆記上一字不差,都看成是懦弱的表現。

一生中,他也勇敢過一次,那是在教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他問她:

“你,愛不愛你的丈夫?”

“當然,這還用問!”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了他,然後面頰微微地紅了。看不透,對這女人他隨時都能發現新的讓人看不透的東西。女人不該是這樣的,可他偏偏喜歡很不協調地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

對於男人可以依賴這一點,她早就不相信了。什麼堅實的臂膀,開闊的胸懷,頂天立地的意志,那不過是少女們的情歌罷了。

同樣的一條路,別的女人走起來覺得艱難得多。可她還是決定再走一次,而且是一個人走。如果能有一種化裝術,可以把自己外表上的女人形跡掩藏起來就好了。在那個旅客寥寥的小火車站,她憑着一件外衣,矇頭睡在冰涼骯髒的長凳上,只露兩隻大膠鞋和肥褲子,誰也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

一個人趕路專注,但卻清苦。去年來時,還遇到幾位挎籃子採山貨的小姑娘。今年她竟連只老鷹都沒看見。唱支歌吧,讓聲音陪伴自己。不,尖細的嗓音正是她想掩藏起來的。無際的草坪,古老的河牀,神祕的原始森林,蒼涼的氣氛喚醒了她本能的警覺。

她只有默默地趕路。

殘陽染紅西天的時分,他們走進了老額姆的三間茅屋。老額姆的兒子,鄉文化站站長是一個紫銅色的大漢,不愛笑,也不多話,和人握手的時候卻一絲不苟:

“歡迎,我叫拉刀賽。”

他嘴裏噴出一股濃烈的酒氣,同時臉上現出一種笨拙的羞怯。

不一會兒,這小屋裏就擠滿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人叫嚷着:

“拉刀賽,有遠客光臨要拿出好酒呵。”

在這塞北荒村裏對於酒的嗜好,達到了瘋狂的程度,一家的喜事也是眾人的喜事,一家來了貴客,像家家都有貴客,山民們濟濟一堂,不狂飲達旦喝得爛醉如泥,總覺得不盡興。

“來!”

拉刀賽端起了一茶杯酒。

“見面三杯酒,此地的習慣,你要入鄉隨俗呵!”

説完,他揚起脖子一飲而盡,眾人一片喝彩。

他們互相望望,目瞪口呆,那可是茶杯呵。奔波了一天,四肢無力,眼皮發澀,沉重得只想瞌睡,別説三杯酒,只一杯,就立刻出醜了。

他急了:

“這叫什麼規矩,這不是硬逼人喝嗎?不能這麼個喝法。”

一杯酒下肚,那大漢話也多了,臉上的羞怯也不見了,酒精這東西使他眉飛色舞起來:

“不能喝酒,那還叫男人?!在咱們這溝子裏,娘兒們都能喝上幾杯。”

拉刀賽把滿滿一杯酒遞給母親。白髮老額姆笑咪咪地接過來,衝着客人把杯子一舉,然後一揚頭,杯子空了。

“喝吧,姑娘,家裏沒有好飯菜招待你。這蕨菜、鮮蘑、核桃仁、狍子肉,都是山裏的野味兒。酒是泡過人蔘的。”

老額姆説。

“額姆,我們還有工作,今天走了一天,明天……”

她望着那杯子怯怯地説。

“噢,這兩位同志是來聽德布達理的,那可是一首好歌,悲着呢,好聽着呢,是吧,石頭心的漢子也能唱出淚來。嘿嘿,得講個條件,就是這三杯酒,不能為你們二位破例,把它喝下去,那德布達理包在我身上了。”

拉刀賽把胸脯拍得咚咚響。

一種遠遠飄來的並不清晰、隱隱約約的音響,一種悲壯而且憂鬱的古樸旋律,含着東方人的深沉在她耳邊響起來——她想像中的德布達理。這時她又看見了那幅惟妙惟肖的蒙娜麗莎,那個匍伏在名著上的匠人……她心一橫:

“好,來三杯。”

屋裏頓時悄然無聲,連哭着要吃奶的孩子也啞然了。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吞下那淡黃色液體的。人們為她鼓掌,叫好,還有人唱起了歌子,可她什麼也聽不見,只覺得嗓子被烈酒燒得火燎一般疼痛,她閉着眼睛。不能失信,她顫抖着伸手去摸第二杯。那杯子被人一把奪了過去,是他。在喝下之前,他衝拉刀賽充滿敵意地瞪了一眼。她第一次發現,他也是個夠味兒的男子漢。

那第三杯,他倆同時伸過手去,拉刀賽制止了他們。拉刀賽用一隻手捂住酒杯,另一隻手伸出大拇指,衝他們晃晃:

“夠朋友,是我們山裏人的脾性。這第三杯,我喝了。”

人們吆喝着,又唱又跳,大吃大喝起來。

拉刀賽酒興正濃,他一手拿肉,一手舉杯,在炕沿上盤腿大坐,高談闊論:

“德布達理,噢,有一年我尋找失散的羊羣走過河灘那邊的多林霍洛,離這兒有三十里地。金黃的草甸子上,好傢伙,黑鴉鴉地坐着一羣人,娘兒們,娃兒們,老爺兒們,抽抽嗒嗒地嗚咽一片,人羣正中一個高土台上坐着那個白鬍子阿木吉,嘿,那膛音那個豁亮,鬍子一抖,一串顫音送出去,幾道山崗也攔不住。那女人……好悲呵……”

紫銅色的臉,在她眼前晃,她拼命掙扎着,想要記下他的每一句話,可是耳邊嗡嗡叫,整個身體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癱軟得想要躺下。那……太丟人,咬咬牙,支撐住。她只記住了“多林霍洛”和“離這兒三十里”。

背後突然有了一個温暖的依靠,那是老額姆的胳膊,老額姆拿來了一個枕頭:

“休息吧,姑娘,你滿有酒量。”

她躺下了,開始還聽見老媽媽在耳邊叨叨:

“拉刀賽的老阿瑪活着的時候也是一個歌手,比那白鬍子出名,唱得漂亮……”

一會兒,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深夜,她被人捅醒,藉着窗外射進來的月光,她看清了他那張氣呼呼的鐵青的臉。

“起來!”

她猛然坐起來。只見南炕北炕,連裏外屋的地中間都橫七豎八地睡滿了人,這些酒後酣睡的人們,在夢中也不安穩,他們放肆地打呼嚕,噴發得滿屋子都是渾濁的酒氣。

他向她身邊指了一下,她才發現,和她並排躺着的是敞懷大睡的拉刀賽。

“出來!”

她跟着他,越過躺在腳下的人們,走到院子裏,涼風一吹清醒了,只是頭還有點痛。他扛了一根木樁放在背風的西房檐下。他們並排靠牆坐着,累呵……難道就這樣坐到天亮?一陣酸楚,眼睛潮濕了,她假裝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巧妙地掩飾了女性的弱點。

這裏的夏夜涼得很,蚊子,小咬兒,都吃人,她開始打起冷戰。

“你把頭在我這靠一會兒,明天還要趕路。”

她乖乖地把頭放在他的肩上,倒比給他背兜,給他一隻手要容易得多。他用一件衣服矇住了兩人的頭,既擋風又擋那些兇猛的昆蟲。真暖和,真舒服,男人到底比女人有着更堅實的臂膀。

天亮了,兩人都醒了,屋裏人還在大睡。

“走,我們回去,回家!”

“不……”

“這裏人野蠻,原始不開化!我不敢保證我不喝醉,醉了,誰保護你!”

“不……”

她的聲音有氣無力。他扛起兩個人的背兜,一個錄音機,大步流星,走上村外的小路。她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

榆木霍落遠了,消失在晨霧、炊煙和雞鳴聲中。

又是來時的那條路,這叫回頭路,不是滋味

突然她站住了,衝他大聲嚷:

“不對,你有什麼權利讓我把頭放在你的肩上,你,又不是我丈夫。他們都是好人,並沒有傷害我,你看見了嗎?他和我之間有一尺多寬的間隔。”

他鼻子哼了一聲,腳步邁得更急了。

“你為什麼就是文明人,他們為什麼就是野蠻人?!”

他不理睬,就因為他是男人,有力氣。她氣憤了。

“回來,把兜子給我!站住!你……你這暴君!”

他不回頭。

説不盡的委屈,她站在路邊嗚嗚地哭起來。在她以往,有誰會想到她這樣的女人,會用這種方式哭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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