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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昉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4.73K

深深的河

吳昉簡介

作者:吳昉[布依族]

深河之所以名叫深河,是因為其河谷確實太深。

那河谷到底有多深?沒聽説有人測量過,説不清,道不難。不過,很多人都不敢趴在刀切斧砍的懸崖邊上往下看,一看就得趕緊閉眼睛,不然目眩,頭暈。撿塊大石頭丟下去,飄飄悠悠,好久好久才落到河心,根本就看不清石破天驚的水花,更聽不見浪拍水擊的回聲。挑擔揹簍的鄉親,從河這邊到河那邊,累得半天緩不過氣來趕罵狗日的。

三百五十多年前,嚮往“問奇於名山大川”生活的大旅行家徐霞客,由廣西南丹晚南村進入黔南。過深河時,他被這個深深的河谷吸引住了。他站在深河橋頭,但見:“有澗自東谷走深崖中,兩崖石壁甚逼,澗嵌其間甚深,架石樑其上為深河橋。”(《徐霞客遊記》)徐霞客在此除了問之其深之外,還問了深河的什麼奇,已不得而知了。不過,他一定不會想到,這座他佇足良久,架在深深河谷之上的“石樑”,在三百年之後,為了抵禦外敵入侵,會被自己人炸掉。歷史,變成了煙霧和粉末。

深河因其深,而深得其美,深得其利。

放眼深河流域,真是山水競秀,滿眼稱奇。那山:兩岸壁立千仞,高峯大峯列陣,奇壁絕天,怪石屹地,秀木扶林,奇花攜草,煞是巍然壯觀;那水;像只猛虎從源頭大巖洞口呼嘯着撲騰出來,跟斗一翻,跌入了百丈之下的深潭,接着又從旋渦衝出,連跳三級,三道飛爆三個險灘,一路浪花,飛流直下。這奇山異水,簡直不遜於張家界,敢與灕江媲美。至於在忙於温飽想奔小康無暇顧及山水這美的鄉親面前,這山水何美之有的問題,那是來日方長,暫且可以放一放的。

説它深得其利,可以言之鑿鑿。兩岸陡坡之上,莎草茂盛,取之不盡,全是打繩、造紙的上等材料。就因為山太高坡太陡水太險,沒有多少人敢去“殺豬砍樹”,才保住了兩岸山頭森林覆蓋,植被常綠。至於深山裏的寶藏,認識的有好幾種,不認識的誰敢瞎説。就説那東峯銻礦煉出的精銻,已成了縣的出口創匯的大宗商品。還有那採之不盡的烏金,已經挖了幾十年了,據説藴藏量還不少。還聽説那深深的河潭裏,有門板那樣大的魚,如果網到一條,可就夠一村寨人解一次饞的呀!

深河名氣不大,不是因為它深,是因為它流之不遠。

假如它一出源頭,就像長江浪下三吳,一路雄糾糾氣昂昂地浩浩蕩蕩長驅直下,它就很有可能像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一樣,大氣磅礴英名遠播;或者像怒江大峽谷一樣,深不可測崇高偉岸。然而可惜,碧藍雪亮的河水在深山峽谷中歡騰蹦跳了三幾十裏,無論水量和水勢都很有了點積蓄,正可英姿勃發向前洶湧澎湃的時候,竟業了個完全出乎意外足可驚世駭俗的告別:在那個羣山環抱綠樹掩映的深山窩裏,不打一聲招呼,便悄悄迷迷地鑽入地下,嗖唿之間離開人世,消聲匿跡,無影無蹤……我從洞中來,還到洞中去;出生就有歸宿,起點即是終點……惟有這一掬深情依舊哲理沛然的浪花和濤聲,永遠飛騰激越在故鄉人的心海間。

當然,深河也有因其深而倒黴,而背時的時候。

有個能寫會算的布依族男子漢,揣着顆為人也為己的心,在河谷底邊造了間水碾房。開初以為,一年四季豐水不斷,嘩嘩奔騰,要做多少活計,就可以做多少活計,豈有不成功之理?照窮秀才的説法,該正是:展翅騰飛已有期,興旺發達定無疑。可沒想到坡太陡,路太彎,谷太深,挑來挑去,背上背下,好費勁,好傷神,不要錢也沒有多少人挑穀子去碾。那大石磙,越滾越沒了熱勁兒,越滾越冷清,最後僵了。於是,那碾槽,乾脆做了老耗子小耗子們抬轎搶親的舞池;那碾房,便成了家麻雀野麻雀黑蝙蝠紅蝙蝠們興會歡聚交杯把盞繁衍子孫的宮殿。每到岸邊,居高臨下,一切盡收眼底,讀來好不傷心!

在鄉親們的眼裏,深河就像它周圍的黑石山和茅草坡一樣,沒有什麼特別引人之處。而且説實話,鄉親們想到它注視到它的時候,都比在黑石山和茅草坡之下。

黑石山可以直接取石造房修路,茅草坡可以直接牧放牛羊,深河能直接給人什麼好處呢?偶爾有人提到,若碰到百年不遇的大雨,它能像海納百川那樣,把滔天洪水全部吞下,保祐百里山鄉絕對平安。是的,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故鄉就從來不怕水災只怕旱災。而當旱天雷把破裂的土地,轟得直冒白煙的時候,鄉親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深深河谷裏,流水白花花地淌走,舀不上來,挑不上來,抽不上來,急得乾瞪眼,潤不了土,救不了火,救不了命,老天簡直白給了它水淋淋的一身。這種時候,鄉親們對深河的愛,會突然一下子就變成了恨,雖然不罵出來,埋在心裏很深。

深河,似乎深知這一切。既然不能救民於水火解民於倒懸,就不要忘稱英雄,充當好漢。自然,深河從來就沒有忘稱英雄,也沒有充當好漢,只在深山峽谷之中,深沉如海,虛懷若谷,平靜生存,與世無爭,默默無聞。

它那一年的拍岸而起,憤怒咆哮,乃是因為積怨積憤太深,實在忍不可忍!千年未遇的屈辱,深河第一回發怒了!

五十年前,在長江之南。日本兵炮轟上海,屠殺南京,火燒長沙,侵佔桂林,虜掠柳州,一路腥風血雨,一路深仇大恨,已是罄竹難書了!然而侵略者的本性從來是,不到最後滅亡就決不肯罷手,這時的日軍雖已成了強弩之末,但還是搜拾殘部鼓足餘勇,鐵蹄踏入了千古以來未有一兵一卒進入過的貴州境內,直抵深河南岸!

湯恩伯將軍,率領千軍萬馬,聞風而退,遠遠地在雲霧山中望風,據説要在那地方佈防雲支。而國軍第九戰區副司令兼二十七集團軍總司令楊森將軍率領的大軍,被日軍追得屁滾尿流,與北撤的難民拼命搶道,從荔波往都勻逃。這有啥子奇怪的呢,江南大片國土都被敵人侵佔了,西南一隅的這片窮山惡水又何足惜?

然而,樟江兩岸深河之畔手無寸鐵的布依人水家人,卻憤然怒吼:不!

於是,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與強敵展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殊死搏鬥。時至今日,那一幅幅壯烈的抗戰場面,還清晰地浮現在鄉親們的眼前:

——寨上的人,都説他膽子小,從來做事極謹慎的。但這一次,鬼子進村時,他卻自在地犁他的田。誰知他是怎麼想的,他可沒給人説過。也許是敵人對如此膽大的他來了興趣,或者是急於拉他去當挑夫,竟然開槍把他逼上田埂。他叉開兩條泥腿,立在田埂上!那樣子就像誰想要從他身邊逾越過去,除非他死了!敵人用槍刺挑破他的衣襟,他絲紋不動。鬼子第二下舉槍,要向他刺支的時候,他腰上的那塊碎犁鏵,出其不意地飛出去,切斷了鬼子的喉嚨。他最後倒在敵人的槍口下,鮮血染紅了他的那塊大田。

——她是布依姑娘,媽媽的嬌女,美麗的寨花。最好看的,是她嫣然一笑,一對酒窩,一口白牙。別看她,粗活細活樣樣幹,裏裏外外都抓打得開,可平時見了生人,説話臉就紅,逛寨子碰到不歡迎的狗,也會嚇得喊媽。就要當新娘了,誰曉得這美夢,竟被突如其來的槍聲打破。來不及躲開了,齜牙咧嘴的鬼子已到家門口。媽媽擋不住,被槍托打倒在血泊之中。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嬌女子不等衣服被鬼子撕開,撲上去,猛一口,咬掉了野獸的鼻子,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滿頭銀絲,年屆九十,中學教我歷史的老師——朱公,跟我講起這段不屈和抗爭來,比寨子裏的鄉親們,自然要概括一些,集中一些,冷靜一些——

深河南岸淪陷,全縣被日軍殺害的軍民,就達一萬九千多人;財產損失十億零九千多元;縣城房屋被燒燬一萬六千多棟、僅倖存了二百八十餘棟……日軍到處作惡,百姓憤起反抗:甲地農民黎玉軒,在一處山口伏擊,打死日軍兩人;山王廟農民王時有,赤手空拳,奪得鬼子兩支槍;浪幹諾洞農民盧永章,斧劈日軍,威震黔南!

就這樣,日軍的鐵蹄,只踏到了被炸燬的深河橋頭。深河,成了日寇不可逾越的鴻溝!

深河南岸鄉親們的拼死反抗,給日軍多重的打擊,多大的創傷,沒有統計。但我敢肯定,這一個個不受屈辱,不畏強敵的鬥爭場面,一定會使敵人喪魂失魄,不敢睜目,也不敢閉眼。即使很多年以後,從這裏活着離開的入侵者,想起這一幕幕的壯烈情景,一定還會膽顫心驚!

一切為維護民族尊嚴,為維護民族利益,而不惜犧牲的人,始終是我們民族之林中的參天大樹,始終是我們民族的希望!

日寇投降的消息,終於傳到了深河岸邊。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歷時最長,犧牲最重,全民反抗外來侵略,並第一次取得最後勝利的戰爭,結束了。深河的怒濤,終於變成了歡騰的浪花。

深河,終於用它的絕壁,它的深壑,它的怒濤,它的猛吼,它的衝擊,完成了她偉大性格的塑造。深河橋,成了抗戰勝利的一個標誌,並以新的輝煌,與蘆溝橋南北相映。

幾年前,為表抗戰勝利喜悦之情,為申“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之義,為明萬眾一心誓死以赴的愛國之志,我的歷史老師朱公,曾向州、縣文化單位建議:要在日軍侵華末站——獨山深河橋頭,樹碑勒石紀念。現在,恰值抗日戰爭勝利五十週年之際,州、縣文化機關,依照深河岸邊人民的心願,在深河南岸,在深河橋頭,在敵人的鐵蹄蹭到但始終沒有逾越過的那個點上,樹立一座高高的紀念碑。深河的勝利,是永遠值得紀念的。中國的偉大勝利,是永遠值得紀念的!

最後還有件事值得一提:兩年前,有幾個日本遊客,據説有當年的日軍,來到了深河邊,口中唸唸有詞,並深深地向深河鞠躬,爾後默默而回。我相信,他們今天此來,恐怕不僅僅是尋找當年的血跡和腳印的。只識懺悔也好,誠心謝罪也好,或者有意“修改教科書”也好,深河岸邊的人民,自然會辨得清清楚楚的。

無論上溯歷史,流經現在,湧向未來,深河永遠是深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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