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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季康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1.39W

有那樣一排白楊

吳季康簡介

作者:吳季康[回 族]

在莽莽羣山深處,滾滾黃河陡峭的石岸上,有個寂靜的小鎮。這裏盛產青梨。每當青山帶雨,楊柳含煙之時,漫山遍野的梨花就如雪似玉地開放起來,翻過幾架山都能聞到清幽幽的花香,所以它自古以來便有個美稱,叫梨花鎮。

梨花鎮有六七十户人家,是附近最大的莊子,公社就設在這裏,還有社辦企業、商店、郵局。一條狹窄的村巷,有史以來便是這裏的小街,逢十的日子趕大集,像過節一樣熱鬧。在這裏,小街兩邊鱗次櫛比地擠滿了高高矮矮的房舍,年深月久長滿蒿草的瓦檐,向街面低低地傾斜着。臨街的歪斜的窗櫺和壁板,被塗成了土紅色,在風雨的侵襲和塵土的掩蓋下,顯得異常沉重而黯淡。只有逢集的日子,這裏才像大雨後的小河陡然暴漲一樣,擠滿來自各條山嶺的莊稼人,使梨花鎮充滿了生機。

但平日,小街卻格外清冷,街面上一個人也沒有。幾家小小的店鋪,漠然地半開半掩。偶爾有年邁佝腰的老太婆走過,也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只有那貼在土牆上即將掉落的標語紙,在淒冷的山風中瑟瑟索索地響着;或者那在街心覓食的雞,突然扇動翅膀,懶洋洋地叫一兩聲。除此之外,便悄悄的,全沉在枯寂之中。

然而,在小街拐彎處一個高高的黃土台上,有間用山神廟改建的鋪面,卻不管街上的人潮怎樣起落,始終敞開着大門。鋪裏有兩排舊書架,裝滿了不新卻很整潔的書;一列用舊藥鋪的櫃枱改成的破書櫃,橫在書架前,櫃面上擺着的樣書,已被莊稼漢粗糙的大手翻得發毛、捲曲、髒污了。門楣上一塊書寫着“新華書店”的小牌,也已在烈日的曝曬、陰雨的淋漓下變形、乾裂,油漆剝落得連字跡也模糊了。店門前有塊不大的黃土坪,長着幾株一人抱不攏的參天古鬆,陰陰森森。風到這裏,聲音格外的大;雨到這裏,聲音也格外的大,一天到晚都能聽到蕭蕭的鬆鳴。黃昏了,暮靄煙一般籠起,常常會飄來一陣細雨,水珠兒從松枝上掉下,點點滴滴,淅淅瀝瀝,給那孤零零坐店堂的賣書人一種説不出來的冷寂。

書店背靠一座大山。從鋪面後門出去,有條歪歪斜斜的石徑爬上山腰,在綠樹的蔭翳中,有座飛檐粗柱的大殿,過去這裏敬什麼神就不知道了,現在是書店的庫房兼宿舍。在山風颯颯的夜晚,當一盞紅紗燈籠搖曳着,忽明忽暗地順着石階飄上去時,梨花鎮的人們就知道,那個孤獨的賣書人要睡覺了。

賣書人叫李昶,已經五十多歲。他的相貌似乎比年齡更老,如今瘦骨嶙峋,不僅背駝了,而且腰也彎了。他頭上總戴一頂沾滿塵土和汗漬的褪色布帽,身上總穿一件對襟佈扣的黑色單襖,腳上蹬一雙後跟磨掉一半的綠色膠鞋。當小街喧鬧起來的時候,他早早起來,把夜風搖落在店門前的枯枝和鬆塔果掃掉,又把落在書上的沙塵輕輕撣淨。隨後便坐下來,往紙條上抖一撮煙葉兒,捲起個棒子煙,吱吱地咂吸着,靜靜地候着。要是有人在黃土坡下停留,他那躲在眼鏡片後面的佈滿紅絲的眼睛,便睜得很大,巴望那人能上坡來,而終於又失望時,那深褐色的臉,便愈加陰暗,縱橫滿臉的皺褶,便愈加綢密。

趕集的日子過去,梨花鎮又冷清起來時,他便在濃霧瀰漫的早晨,用只古老的銅鎖將店門鎖上,用大揹簍背上新書和乾糧,顫巍巍地拄着趕山棍,一邊咳嗽,一邊背纖似地一步步向後山的高峯走去。這時,養在身邊的老狗花虎,便聳起耳朵,立在山崖上,向梨花鎮悽哀地汪汪一陣子。於是人們便知道,這個病老頭兒,又進山賣書去了。

趕集,開店;散集,進山。無論春日慵慵,夏陽炎炎,無論秋雨瀟瀟,寒雪飄飄,有人買書也罷,無人買書也罷,他總這樣刻板地生活着。聽人説,他四十歲那年結過一次婚,後來夫妻不和,分手了,他重又一個人搬回山神廟住下。有幾次上級要調他回城,他拒絕了。又有幾次他病得很重,大家都説他挺不住了,可過不了幾天,他又獨獨地坐在空蕩蕩的書店裏,還那麼痴痴地候着。有什麼可牽腸掛肚的,這樣撒不開手呢?梨花鎮的人們誰也説不清楚。莊裏比他老的人,一個個離世了;和他同齡的人,也稀稀落落了;當年他進山時掉鼻涕的孩子,如今成了有孩子的父親;除一兩點龍麟鳳爪之外,誰還説得清他的往事呢?

最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每當種樹的季節裏,就見他在集市上買幾棵小楊樹扛在肩上,提着鐵杴,領着那隻比他還老的花虎從小街上的人羣中走出來,緩緩地蹣跚着,向村西的小山後搖去。

那裏,在藍藍的山嵐中,謎一般佇立着一排碧綠的白楊樹。人們問:“李爺,你不蓋房,種樹幹啥呢?”他搖搖頭,一聲不響。每個人心靈深處都有一扇祕密的窗户,它對任何人都不打開。

李昶老漢是“大躍進”後的第二年進山的。那時,由於各公社在“大躍進”時興辦起來的公社書店都垮了,只有梨花鎮公社書店還奄奄一息地苦撐着,縣新華書店為了保住這塊農村發行陣地,便把梨花鎮書店變為國營,把公社營業員郝梨花收為國家職工,並且派人去協助工作。李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這荒脊的山鄉。那時候,他才三十歲,是個面目清秀,瘦長個頭,近視鏡後面有雙美目的年輕人。未來之前,他是縣書店農村發行組組長,梨花鎮書店的郝梨花每到書店來配書、結賬、詢問業務,總是跟他打交道。

郝梨花二十多歲了,上過國中,是位公社書記的女兒。她苗條、健壯、皮膚微黑,梳着兩根長辮子;圓圓的臉兒紅撲撲的,一對星似的眼睛,撲閃撲閃地亮着光。她爽快、潑辣,見了誰都露出整齊的白牙,甜甜地笑;她又倔犟、自信,眉宇間總露出一股不服人的鋭氣。她辦的書店,是全縣公社書店中辦得最好的;她揹着揹簍翻山越嶺為山區農民送書,感人的事蹟被寫成《揹簍書店》的報道,登在省報上。可在李昶眼裏,她始終是個又黑又瘋的小丫頭,對她要求得很嚴。而郝梨花呢,不僅對李昶知識的豐富、業務的精通,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對他的一表人才,也暗暗傾心。所以郝梨花一進縣書店,就總愛逗李昶:“喂,眼鏡兒,忙什麼呀?”李昶最怕別人叫他的綽號,他立刻滿面通紅,急得把眼鏡往鼻樑上一蹭,跑過來低聲怒喝:“瘋丫頭,不許胡喊!”“喲!大組長真厲害呀!”梨花瞅着他,笑得更兇了。他眼睛一瞪,要走,梨花扯住他的衣袖,從懷裏掏出一捧鮮嫩鮮嫩的大紅棗,帶着熱乎乎的體温塞到他手中:“給,自個兒嚐嚐!”

李昶眉毛一擰,捧着棗兒進屋,沒好氣地將手一揚,撒在辦公桌上:“來,大家吃!”梨花噘着嘴,將辮子甩起,氣憤地走了。第二次來時,提筐大青梨,用花手帕蓋着。她不進屋,站在遠遠的地方叫:“眼鏡兒!眼鏡兒……”

李昶陰着臉走過來,見她就嚷:“你胡叫什麼呀!再叫看我不——”

梨花不理這一套。她衝着他甜甜地笑,悄悄地説:“我給你帶來一筐大青梨……只給你一個人吃。”

“這不好。”李昶眉頭一皺,厭棄地背過臉去,“我不要!”

“喲!喲!……”梨花吃驚地望着他,臉刷地紅了,尷尬得不知怎樣才好。李昶覺得這樣也太過分了,便把梨筐接過去,“下次不許這樣!”

説完,走進辦公室,“嗵”一下,把梨全倒在辦公桌上,還是那句話:“來,大家吃!”

梨花委屈得淚水刷一下湧出眼眶。她將頭一扭,跑進庫房去。不一會兒,李昶給她配書來了,她跳起來,噴射出一腔怒火:“死眼鏡!壞眼鏡!以後我什麼東西也不給你吃!梨花鎮的好東西還多着呢,松子、山楂、柿子、蘋果……一樣也不給你!不給你!”

李昶愣愣地望着她,莫名其妙。

“你看不起山裏人,山裏人也看不起你!”她一跺腳,扭頭就走了。從此,兩人見了面總是疙疙瘩瘩,彆彆扭扭。梨花見李昶,不是翻白眼兒,就是指桑罵槐地激他;李昶呢,不是扶扶眼鏡,就是聳聳肩,憨憨一笑。

過不久,縣裏召開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梨花參加了。她作了大會發言,暢談了送書上山的體會,並向全縣人民保證:她要揹簍送書三十萬裏!

這消息閃電一般,迅速傳到縣新華書店裏來。李昶一聽,當下驚愣了。緩過神來之後,一口氣跑到縣招待所,把正開會的梨花叫出門來:“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跑到大會上胡説亂叫!這是鬧着玩的嗎?”

梨花將背扭給他:“憑啥要跟你商量?”

“咳呀!”李昶顧不得了,氣沖沖地大聲説,“你知道三十萬裏有多長嗎!”

“就你精!”

“天,三十萬裏!幾乎繞地球四大圈。舉世聞名的長征,才二萬五千裏!它是它的十二倍!你知道嗎?牛皮都吹破天了!”

梨花的臉鐵青鐵青。她杏眼圓睜,牙咬下脣,胸脯氣得一起一伏:“你,你別罵人!”

“我讓你冷靜冷靜。”

“我憑啥不冷靜?你那個賬我不會算!我光知道到各大隊轉一圈,來回有八九百里,一年少算也得去十五次。我送三十年、四十年、送一輩子書,難道就走不夠這個數?”

“這不可能!”李昶氣得眼睛一瞪,轉過身去,“你馬上把保證收回來。”

“偏不。”

“瘋……子!真是瘋子!”李旭一跺腳,氣憤憤地走了。

“眼鏡兒,我恨你!”

他倆不歡而散了。這以後,梨花到書店來的次數漸漸少了。每次來時,都見她面頰和眼窩深深地陷着,皮膚曬得黧黑黧黑的。她憋着勁,不跟李昶打招呼,可見到他時,卻把臉背過去,沒頭沒腦地用誇耀的口吻説:“我走了五千多裏!”李昶不理她,低頭翻着書,自言自語遞話兒:“沒什麼了不起,三百分之五!”

“你該死!……”梨花氣得轉過身來,卻見李昶抱着書悠悠晃晃地走了,便跺腳罵道:“我要再跟你説話,就爛掉舌頭!”

然而,誰能料到一年之後,李昶會來到梨花鎮,和她同在一個屋檐下共事呢?

四月,梨花鎮的萬樹梨花綻苞怒放了。一株株雪樹銀花,從山莊的各個角落裏探出頭來,散發着清香;所有的溝溝窪窪,坡坡坎坎,都被棉堆雪團似的花樹壓着、蓋着。每當鳥雀在枝上蹦跳或者山風醉醺醺掠過,花瓣就會像雪片一般無聲地飄落下來……李昶披一身白花瓣,坐着手扶拖拉機,進入梨花鎮。

郝梨花站在又高又遠的黃土台上。她特地換了一身新衣:紫紅碎花上衣,黑褲子,平底小圓口布鞋,淡藍的細絲襪子。烏黑柔軟的大辮子,斜垂在隆起的胸脯上。她賭着氣,不肯下去接他,斜靠着書店門前的古鬆,冷冷地看着他怎樣下車,怎樣揹着行李,提着用具,怎樣一步一停地爬上黃土坡,向這裏走來。花虎蹲在梨花的腳下,吐着舌機警地盯着爬坡的陌生人。等李昶臨近時,梨花突然想到什麼,將手一揮。花虎血口怒張,像出弓的箭,嗖!撲了上去:“汪!汪汪!”

“啊?”自小怕狗的李昶,猝不及防,驚得扔掉行李,拔腿後跑。花虎豈肯放過,掉頭又是一撲:“汪汪!”李昶面如土色,腳下打絆,噗哧一聲,四腳腳天了。

“哈哈哈哈!”梨花樂得大笑。見花虎要傷李昶了,急忙打了個尖厲的口哨,花虎便掉回頭,跑進書店去了。

郝梨花笑着跑來扶李昶。李昶惡狠狠地甩開她的手,氣得渾身發抖:“你,你搞什麼名堂!”

“因為我恨你!”

“……”

“現在,我的氣出了!哈哈哈!”梨花前俯後仰地笑了一陣,接過李昶的行李,變得温柔了,“以後,我再不能恨你了。真的。你是咱梨花鎮的客人,想恨也不敢……”

李昶避開梨花熱情的目光,心裏既惱怒又悲涼,很不是滋味。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一聲不響地低着頭跟隨梨花進了書店,又從後門出去,順着歪歪斜斜的石徑,爬到山腰大殿前。“吱嘎——”古老的大殿門推開了,裏面黑洞洞的。李昶心一緊,渾身有點軟。但拐到偏房,打開門時,小房內卻異常明亮。牆壁刷得雪白,棚頂用印着小藍花的紙細細糊過;向陽的地方有扇八角形花格大窗,上半截用白紙糊着,貼一張“喜鵲踏梅”的紅剪紙。下半截嵌着塊大玻璃,一副由七八塊花手帕拼成的窗簾,掛在大玻璃的右邊。窗前放一張磨光梭角的小桌,桌上黑色的瓷瓦罐裏,插着幾株白燦燦的梨花;陽光瀑布一樣直瀉進屋,一切都那樣明淨、幽雅。看得出,梨花為他收拾這間房,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他的心不由一熱:“謝謝……”

“謝什麼?記在心裏就是了。”梨花十分利落地打開行李,給李昶鋪牀。見他痴痴地望着山下,便走過來,指着莊子説:“那個有棵大柿子樹的場子,看見了吧?旁邊的院子就是我的家。你要是見我站在樹下,那是我在看你。你要是見我在那兒招手,是我叫你哩。記住啊!”

“嗯。”

“不過也沒必要。想見你,我就到這兒來。你一個人呆在廟裏,多悶啊,我來陪陪你,行不行?”她從牆角拎出一張黃褐色的毛皮,鋪在小炕的新席上,歪着頭嘻嘻一笑,“把這鋪在炕上隔潮。你猜是什麼皮?”

李昶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狗皮。”

“哈哈哈!你真是城裏人。這是狼皮,我打的。”

“你打狼?”

“嗯。小時候我爺給我教過拳,我不怕。那次我揹着揹簍去送書,回來的路上就碰見了這死東西。它愣跟着我。我走,它走,我停,它也停;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我也盯着它,輕輕把揹簍取下來,把趕山棍攥緊,等着。這死鬼不動,坐在那兒,還那麼望着。我可沒時間等,就朝它‘啊!啊!’地喊了兩聲。它耳朵一豎,呼地朝我撲來,我這麼一蹲,這麼一閃,它撲空了。不等它掉頭,我撲上去朝它腰部狠狠一棒——咦,你怎麼這樣望着我?”

“啊!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太厲害,太可怕了,是不是?哈哈哈!不過你別怕,我不敢碰你。要敢動你,那次在招待所門口,早給你一腳了!”

不一會兒,梨花便把一切都安頓妥當。她身子靠着小桌,靜靜地看李昶洗頭,看着看着,抿嘴一笑,悄悄過去一把按住李昶的頭:“來,我給你洗——”

“不!不不……”李昶觸電一般跳開,揚着滿是肥皂沫的腦袋往外跑。梨花樂了,又哈哈大笑起來。但笑了兩聲,長長的眼睫一垂,臉紅了,極不好意思地低聲説:“你洗吧,我……弄飯去。”

梨花低着頭輕盈盈地跑了,空蕩蕩的山神廟裏,只剩下李昶一個人。這時,一股無名的煩惱便襲上心來,他走出大殿,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放眼望去,羣山如海;低頭看來,山莊寥落。荒草萋萋,梨花寞寞地開着;山風習習,松濤悲涼地嗚咽着。那本來離得很遠的父母,現在離得更遠了;那曾經熟悉的生活和友人們的笑臉,已經失落在遙遠的地方;還談什麼理想、抱負呢?連那信誓旦旦的女友一聽他下鄉,都拂袖而去了……他真想痛哭一場。但哭不出來,只覺得心一陣陣冷,一陣陣痛。於是,悽然地掩住廟門,和衣躺在牀上……

日影漸漸從八角窗上沉落下去,濃濃的暮靄升起來,罩暗了一切。當潮濕的山霧給小屋滲進一片冰涼時,天已經漆黑了。很久很久,才聽到一陣輕盈的腳步,打破了山廟的死寂。梨花拎着竹籃,提着紅紗燈籠,急急地走來了。她輕輕推開門進來,把紅紗燈籠掛在窗櫺上,點亮了桌上的油燈:“喲,還睡呀?快起來,看我給你帶來什麼好吃的!”

李昶翻身下炕,見桌上擺着一碗雞肉、一碟菜、幾個饅頭、一瓶酒。這在到處鬧饑荒的當時,簡直像瓊樓玉筵一般難得!

“啊!這……”李昶惶惑了。

“吃吧。梨花鎮再窮,也不會虧待你!”梨花笑着説,斟一碗酒,推在李昶面前,“喝!”

李昶苦苦一笑,把酒碗推開。

“喝吧,”梨花坐在他面前説,“我知道你心裏難受。莊上人説,喝點酒就暢快了。”李昶睜眼看酒,那酒在紅色的燈光下,像血。他端起來閉了眼,一口抿盡。梨花望着他,眼睛酸酸的:“唉,可也是,城裏住慣了,突然鑽到深山裏來,人生地不熟,怎麼能不悽惶。換了我也會——”她眼睛濕了,但立刻用手背一抹,站起來將桌子一拍,“嗨!我才不哭哩!人到哪兒不能活?到哪兒做不出事業來?城裏就那麼好? 梨花鎮就那麼不好?住百兒八十天,棒打你也不走。信不信?”

李昶一言不語,又往碗裏斟酒。

“山裏頭不就窮點、苦點、沒文化嘛。那我們就把科學文化傳播出去,建設它,改變它!這才是志氣……有時候爬山送書,累得渾身骨頭散了架,可我想:值得。就是流一揹簍汗只賣出一本書去,也值得。一本書不就是一粒種子。種下去,遲早會發芽開花的!播種得越多,就越有希望。你説是不是?你來了,説明願意同我一起把青春獻給山區文化事業,我真高興!憑這,你就金貴。我才……疼你!”梨花説着,用筷頭夾一大塊肉,遞到李昶嘴邊,“吃肉。”

幾口猛酒下肚,李昶眼前就有點恍惚了,他總覺得痴望着他的那雙好看的眼睛,在變,在變,變成另一雙冷漠而無情的眼睛:“走開,你這無情無義的……東西!”

“你又想她了。”梨花雙眉緊蹙,眼神黯然地説,“前兩天我才知道,你還有個相好的……我真不明白,那種女人你愛她什麼?光漂亮頂什麼用呢?頂吃?頂穿?她能疼你、侍奉你、一輩子守着你?能把心扒給你?唉,你可惜就是……算了,不説了。”

“滾開。你給我……滾開……”李昶惱恨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撲向牀鋪。

等李昶睜開眼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桔紅色的霞光照亮了八角窗,窗外一片清亮的鳥鳴。屋子裏瀰漫着幽幽的梨花香和涼陰陰的潮氣。他忽然發現窗外有個黑黝黝的人影,拉開花窗簾往外一瞧,立刻愣住了。只見有個人身披一件老羊皮襖,斜依在窗外的椅子上輕輕地打鼾。他急忙走出去一看,原來是梨花。他叫了一聲。

郝梨花機警地跳起來,掠一下前額的頭髮,睜着睡意沉沉熬得發紅的眼睛:“你醒了?”

“你坐了一夜?”

梨花蒼白的臉淡淡一笑:“我怕你半夜裏醒來,一個人孤單,又怕你酒喝多了,夜裏要吐——”

“唉呀!這……沒必要嘛。”

“你呀,”梨花惱恨地瞥了他一眼,“真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三個月後,李昶對這山莊的寂靜生活漸漸習慣了。那千株梨花怒放,雪一般的潔白而淡雅,寧靜的自然美使他憂亂的心陶醉;那山民們的淳樸、寬厚、真摯和誠實,使他接觸到了另一種實實在在的人生。他開始領悟到梨花勸他的那番話是何等的中懇,那初來時的悲涼而消沉的情緒,開始逐漸消失。更重要的是,郝梨花總像一團火,在身邊不停地燃燒,驅趕着他身上的陰冷,使他的生活始終充實,充滿了樂趣。李昶忙碌了:每當午日炎炎,鎮裏的青年和老人就會結伴而來,光着膀子躺在店前松樹下的石板上,請李昶讀《三國演義》;而晚上呢,也會點着燈籠爬上黃土坡來,沏上山青茶,擺出瓜子、紅棗、山核桃,請他講幾段《聊齋志異》。這時,那黑黝黝的山,綽綽約約佇立的樹,以及夜空中倏然飛逝的星,就顯得格外神祕而動人。在梨花和他的組織下,梨花鎮辦起了文化室。他倆在這裏組織青年們讀書、識字、演戲,搞科學種田。於是年輕人的笑聲常常持續到深夜,才從文化室流出,流入山莊的各個院落。等人們走完之後梨花才陪着他緩緩地向山神廟走去。這時,花虎搖尾開路,梨花的紅紗燈籠在身旁輕輕搖曳,腳下是如水的月光,四周是如雨的蟲聲、如潮的蛙鳴,他的心裏就由不得湧出一行行詩,一支支舒緩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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