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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的詩

欄目: 現代詩 / 發佈於: / 人氣:3.01W
紀弦(1913- ),原名路逾,曾用筆名路易士。出版的詩集有《易士詩集》(1934)、《火災的城》(1937)、《三十前集》(1945)、《摘星的少年》(1954)、《隱者詩抄》(1963)、《晚景》(1985)、《半島之歌》(1993)。

火 海的意志 烏鴉 幻像 舷邊吟 火災的城 煩哀的日子 古城七月 狼之獨步 在地球上散步 飛的意志 6與7 彗星 人間 不再唱的歌 吃板煙的精神分析法 狂人之歌 勛章 光明的追求者 在公園 黃昏 蕭蕭之歌 四十的狂徒 你的名字 火葬 一封信 火與嬰孩 蒼蠅 過程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沙漠故事 雕刻家 銅像篇 一小杯的快樂 海濱漫步 一片槐樹葉 黃金的四行詩 夢終南山 夜記 連題目都沒有 春雨 徐州路的黃昏 太魯谷 七十自壽 讀舊日友人書 檳榔樹:我的同類 戰馬

紀弦的詩

火開謝了蒲公英的花,
燃起了心頭上的火。

火跑了。
追上去!

火是永遠追不到的,
他只照着你。

或有一朝抓住了火,
他便燒死你。


海的意志——天哪!天哪!
在夢的漩渦裏,
我是時常做着
苦痛的呻吟的。
可是颶風襲來了。
我是一個浪。
這是海的意志。
不容你多想。
忘了自己,
不再垂短蠟之淚——
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烏鴉烏鴉來了,
唱黑色之歌;
投我的悲哀在地上,
碎如落葉。

片片落葉上,
馱着窒息的夢;
疲憊煩重的心,
乃乘鴉背以遠颺。


幻像幻像是一個難忘的
天長地久的情婦,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黃昏時分,
她來了。

我看見她着了一襲
霧色的輕衫,
而那一雙馥郁的紅脣,
遂益覺其魅人了。

她悄悄坐下,
在我身旁,
撫弄我長披之發,
以她多情的手。

我傾聽着她之訴語,
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

她常播一粒種籽,
在我荒涼的心裏,
而讓花在筆尖上開,
結通紅的果子在紙上。

若有庸俗的腳步闖入我幽靜的書齋,
她乃迅速地奔避了。


舷邊吟

説着永遠的故事的浪的皓齒。
青青的海的無邪的夢。
遙遠的地平線上,
寂寞得沒有一個島嶼之飄浮。

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
因為離開故國是太久了。
迎着薄暮裏的鹹味的風,
我有了如煙的懷念,神往地。



火災的城

從你的靈魂的窗子望進去,
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
我看見了無消防隊的火災的城
和赤裸着的瘋人們的潮。

我聽見了從那無垠的澎湃裏
響徹着的我的名字,
愛者的名字,仇敵們的名字,
和無數生者與死者的名字。

而當我輕輕地應答者
説“唉,我在此”時,
我也成為一個
可怕的火災的城了。



煩哀的日子

今天是煩哀的日子,
你突然做了天國的主人,
你説夢有聖潔的顏色,
如愛人天藍的眸子。
於是你便去流浪,
學一隻心愛的季候鳥。
涉過了無窮盡的川河,
越過了無窮進的山嶺,
你終於找到了一片平原,
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藍之國土。
那裏是自由的自由,
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憂。
而你將不再做夢——
“如今的天國是我之所有。”



古城七月

七月的古城裏
揚起了一天的風沙。
(末日寫在人臉上)
如今的汽車裏
載去了貴男貴女們的笑。
那管他火熱的太陽
炙在赭黑的皮膚上。
嗟彼閒人們如醉如痴,
手搖着摺紙扇
大街上步着悠然!
(天生就一顆奴隸的心)
終日價胡琴大鼓——
啊,這滿城的後庭花!


狼之獨步



我乃曠野裏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歎息。
而恆以數聲淒厲已極之長嗥
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
並颳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這就是一種過癮。


在地球上散步



在地球上散步,
獨自踽踽地,
我揚起了我的黑手杖,
並把它沉重地點在
堅而冷了的地殼上,
讓那邊棲息着的人們
可以聽見一聲微響,
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飛的意志



一種飛的意志永遠支配着我。我想飛!於是我長了
翅膀,我試着鼓動我的雙翼,覺得它們的性能極強,
雖大鵬,鴻鵠,鷹隼,也不可同日而語。自信我的
速度,高度,和持久力,不僅是超越凡諸鳥類,抑
且是凌駕各種飛機。憑着這對翅膀,不飛則已,要
飛,起碼是一飛沖天,二十四小時周遊太陽系,啊,
多好,飛吧!哦,再見,醜陋的世界,

但是,我展開的雙翼,剛剛使勁一撲,撲了一點點,
兩足離開地面還不到半公尺的光景,就整個的跌下
來了。而且,多慘,連所謂強有力的翅膀也從此折
斷了。這是怎麼搞的?怎麼搞的?我不知道。而我
知道的是,現在,我清楚地看見了:就在那邊,站
着的,那傢伙,名叫“現實”,他手裏拿着一杆獵
槍,無聲地獰笑着。


6與7



拿着手杖7.
咬着煙斗6.

數字7是具備了手杖的形態的。
數字6是具備了煙斗的形態的。
於是我來了。

手杖7+煙斗6=13之我。
一個詩人。一個天才。
一個天才中之天才。
一個最最不幸的數字!
唔,一個悲劇。
悲劇悲劇我來了。
於是你們鼓掌,你們喝彩。


彗 星



説吧,什麼是自由自在的
是那急馳的,一去不復返的彗星嗎?
對啦,彗星是自由自在的,
它有一根掃帚一般的光的尾巴。

太陽也許搖搖頭,
輕輕地罵聲:“小流氓!”
可是我卻非常喜歡它,
而且作詩熱烈地讚美它。
我還有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一躍而騎上了它的脊樑……


人 間



那些見不得陽光的,
給他一盞燈吧!
那些對着銅像吐唾沫的,
讓他也成為銅像吧!

而凡是會説會笑的
洋囡囡似的可愛的小女孩,
請抱着醜小鴨米老鼠和狗熊
走進我的春天的園子來;
只要不是塑料不是尼龍
也不是賽璐珞做的,
都可以吃我樹上的番石榴。


不再唱的歌



當我的與眾不同
成為一種時髦,
而眾人都和我差不多了,
我便不再唱這支歌了。
別問我為什麼,親愛的。

我的路是千山萬水。
我的花是萬紫千紅。


吃板煙的精神分析學



從我的煙斗裏冉冉上升的
是一朵蕈狀的雲,
一條蛇,
一隻救生圈,
和一個女人的裸體。
她舞着,而且歌着;
她唱的是一道乾涸了的河流的泛濫,
和一個夢的聯隊的覆滅。


狂人之歌



在我的生命的原野上,
大隊的狂人們,
笑着,吠着,咒罵着,
而且來了。
他們擊碎我靈魂的窗子,
然後又縱起火來了。
於是笑着,吠着,咒罵着,
我也成為狂人之一了。


勛 章



月亮是李白的勛章。
玫瑰是Rilke的勛章。

我的同時代人,
有掛着女人的三角褲或乳罩的;
也有掛着虛無主義之類的。

而我,沒得什麼可掛得了。

我就掛它一枚。
並不漂亮,
並不美麗,
而且一點也不香豔,
一點也不堂皇的
小小的螺絲釘吧。

因為我是一個零件,
我是一個零件小小的。


光明的追求者



好比一盞金黃的向日葵,
我是一個光明的追求者;
又如一羽撲燈的小青蟲,
對於暗夜永不説出妥協。

太陽在哪裏我就朝向哪裏,
燈光在何處我就飛向何處,
因為我是一個光明的追求者,
對於黑暗怎麼可以樹起白旗?

一旦這世上的燈火完全熄滅,
我便鼓着小翅膀向着星叢飛;
要是太陽忽然冷卻,不再燃燒,
我呀,我就點亮了我自己。


在公園



三歲的孩子在公園,
如小魚游泳在大海。

他張着眼睛看,在萌芽的廣袤的草地上,
如此迷茫,生疏,驚異而驚喜地。

他跑跑。他跳跳。他爬爬。
幼小的心臟發育着。幼小的心靈發展着。

他向一個正在學步中的比他小些的女孩招招手。
於是兩個不相識的母親,兩個不相識的父親都
微笑了。


黃 昏



又是黃昏時分了。
妻去買米,剩我獨自守着
多雲的窗。

兵營裏的洋號,
吹的是五月的悲涼。

想着沉重的日子。
想着那些傷懷的,使人流淚
的遠方。

唉,這破碎了的……
你教我唱些什麼,和以什麼
調子唱歌!


蕭蕭之歌


我對我的樹説:我想
要是我是一棵樹多好哩!槐樹、榆樹或者梧桐。
要是讓我的兩隻腳和十個足趾深深地深入泥土
裏去,那麼我就也有了枝條也有了繁多的葉子。
當風來時
我就也有了搖曳之姿。也唱蕭蕭之歌

蕭蕭颯颯
蕭蕭颯颯
讓人們聽了心裏難過,思鄉
和把大衣的領子翻起來。而在冬天
我是全裸着的。因為我是落葉喬木
不屬於松柏科。——凡眾人歎賞的
就不免帶幾分俗氣了。所以我的古銅色的
頭髮將飄向遙遠的城市。我的金黃色的
頭髮將落在鄰人的階前。還有些琥珀般發紅的
則被愛美的女孩子揀了去,夾在紀念冊裏
過些時日便遺忘了。於是當青綠的季節重來
她們將在我的蔭蓋下納涼、喝汽水
和講關於樹的故事……然後
用別針,在我的蒼老的軀幹上
刻他們的情人的名字:諸如Y。H。啦
TY啦RM啦ST啦YD啦LP啦以及其他
等等,都是些個挺帥而又夠古怪的傢伙
——我對我的樹説。我的樹
是熱帶植物我手種的


四十的狂徒



狂徒——四十歲了的,
還怕飢餓與寒冷,嫉妒與毀謗嗎?
叫全世界聽着:
我在此。
我用銅像般的沉默,
注視着那些狐狸的笑,
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
下毒的杯,
冷箭與黑刀。
我沉默。

剛下了課,拍掉一身的粉筆灰,
就趕到印刷所去,拿起校對的紅筆來,
捲筒機一般地快速,捲筒機一般地忙碌。
一面抽着劣等紙煙,喝着廉價的酒,
欣欣然。

僅僅憑了一塊餅的發動力,
從黎明到午夜,不斷地工作着,
毫無倦容,也無怨尤,
曾是你們看見了的;

而在風裏,雨裏,常常是
淋得周身濕透,凍得雙手發紫,
這騎着腳踏車,風馳電掣,
出沒於“現實”之千軍萬馬,
所向無敵得生活上的勇士,
也是你們鼓掌叫過好的。

然而捕獅子的陷阱
就設在我的座椅下,
紙包的定時炸彈,
就藏在我的抽屜裏:
你們好狠!

你們在我的户外窺伺;
你們在我的路上埋伏;
你們散佈流言,到處講我的壞話;
你們企圖把我整個地毀滅:
你們好狠!

甚至還要寄匿名信來侮辱我,
畫一隻烏龜,寫上我的名字;
還要打神祕的電話來恐嚇我,
叫我小心點,否則捱揍:
你們好壞!

我既貧窮,又無權勢,
為什麼這樣地容不得我呢?
我既一無所求,而又與世無爭,
為什麼這樣地容不得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
原來我的靈魂善良,
而你們的醜惡;
我的聲音響亮,
而你們的喑啞;
我的生命樹是如此的高大,
而你們的低矮;
我是創造了詩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
而你們是過一輩子就完了的。

那麼,讓我説寬恕吧。

我説:來吧!
一切肉體上的痛苦,
要來的都來吧!
我寬恕。
一切精神上的痛苦,
要來的都來吧!
我寬恕。

而這,就是一個人的尊嚴:
一個四十歲的狂徒的寫照。


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燈,如鑽石,你的名字。
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大起來了,你的名字。
亮起來了,你的名字。
於是,輕輕輕輕輕輕輕地呼喚你的名字。


火 葬



如一張寫滿了的信箋,
躺在一隻牛皮紙的信封裏,
人們把他釘入一具薄皮棺材;

復如一封信的投入郵筒,
人們把他塞進火葬場的爐門……。總之,象一封信,
貼了郵票,蓋了郵戳,
寄到很遠的國度去了。


一封信



象失手打錯一張牌似地,
我寄出一封信。便輸了全局啦:
輸了這一輩子,這兩撇很帥的小鬍子,
連這些詩,也一股腦輸掉。

別問她是誰了吧!我是輸家。
不過,偶然,我也曾這樣想:
要是把地名寫漏掉幾個字那多好……
總之,不該貼上郵票,投入郵筒。


火與嬰孩



夢見火的嬰孩笑了。
火是跳躍的。火是好的。
那火,是他看慣了的燈火嗎?
爐火嗎?
火柴的火嗎?
也許是他從未見過的火災吧?
正在爆發的大火山吧?
大森林,大草原的燃燒吧?
但他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他被他自己的笑聲所驚醒,
在一個無邊的黑夜裏。


蒼 蠅



蒼蠅們從開着的窗子飛進來,
我的眼睛遂成為一個不愉快的巡邏者。
“討厭的黑色的小魔鬼!
一切醜惡中之醜惡”
我明知道我這嚴重的詛咒是徒然的。
而當我怨恨着創造了它們的上帝時,
它們卻齊聲地唱起讚美詩來了。


過程

狼一般細的腿,投瘦瘦、長長的陰影,在龜裂的大地。



荒原上
不是連幾株仙人掌、幾顆野草也不生的;
但都乾枯得、憔悴得不成其為植物之一種了。
據説,千年前,這兒本是一片沃土;
但久旱,滅絕了人煙。
他徘徊復徘徊,在這古帝國之廢墟,
捧吻一小塊的碎瓦,然後,黯然離去。
他從何處來?
他是何許人?
怕誰也不能給以正確的答案吧?
不過,垂死的仙人掌們和野草們
倒是確實見證了的:

多少年來,
這古怪的傢伙,是唯一的過客;
他揚着手杖,緩緩地走向血紅的落日,
而消失於有暮靄冉冉升起的弧形地平線,
那不再四顧的獨步之姿
是那麼的矜持。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我的頭髮變成樹葉;兩腿變成樹根;
兩臂和十指成為枝條;十個足趾成為根鬚,
在泥土中伸延,吸收養料和水份。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我也許開一些特別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
結幾個紅紅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壽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種例外。

我也許徐徐地長高,比現在高些,和一般樹差不多,
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樹,也不是一棵參天的古木。
我將永遠不被移植到伊甸園裏去,
因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歡的樹。


沙漠故事



已經成了木乃伊的帝王
仍嫌金字塔的內部怪難受的,
所以每當月明風清之夜,
便到外面去散散步,
呼吸點新鮮空氣;
而留其不朽的足跡在沙漠上,
讓那些戴着近視眼鏡的考古學者們
殫畢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


雕刻家



煩憂是一個不可見的
天才的雕刻家。
每個黃昏,他來了。
他用一柄無形的鑿子
把我的額紋鑿得更深一些;
又給添上了許多新的。
於是我日漸老去,
而他的藝術品日漸完成。


銅像篇



我已不再高興雕塑我自己了:
想當然不會成為一座銅像。

從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
始終立於一圓錐體之發光的頂點,
高歌、痛哭與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歷半個世紀之久
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歲月揮霍殆盡。
而還打算扮演些什麼呢,今天?
去照照鏡子吧!多麼的老而且醜!

不過,我確實地知道的是:
除了這身子的清清白白,
一顆童心猶在。
所以我是屬於有靈魂的族類;
上帝之所喜愛的。然則,然則,
你們這些企圖引誘我的魔鬼呀,
還不給我滾開?給我滾開!


一小杯的快樂


一小杯的快樂,兩三滴的過癮,
作為一個飲者,這便是一切了。
那些雞尾酒會,我是不參加的;
那些假面跳舞,也沒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歲了,我已與世無爭,
無所求,也無所動:
此之謂寧靜。 但是我還

不夠太純,而且有欠沉默——
上他媽的什麼電視鏡頭呢?
又讓人家給錄了音去廣播!
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牀上,
看看雲,做做夢好些。
如果成詩一首,頗有二三佳句,
我就首先向我的貓發表。
我的貓是正在談着戀愛,
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
唱不完的戀歌,怪腔怪調的。
為了爭奪一匹牝的老而且醜,
去和那些牡的拼個你死我活,
而且帶了一身的傷回來的事
也是常有的。 這使我

忽然間回憶起,當我們年少時,
把劍磨了又磨,去和情敵決鬥,
亦大有羅密歐與朱麗葉之慨——
多麼可笑!多傻!而又多麼可愛!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
把當初擺錯了的姿勢重擺一遍。

而總之,錯了,錯了,錯了,
那些台詞與台步,都錯了,
這樣也錯了,那樣也錯了,
一錯就錯到了今天的這種結論:
既無紗帽或勛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
而又不容許我去遊山玩水説再見——
此之謂命運。

啊啊命運!命運!命運!
不是樂天知命,而是認了命的;
亦非安貧樂道,而是無道可樂。
所以我必須保持寧靜,單純與沉默,
不再主演什麼,也不看人家的戲。
然則,讓我浮一大白以自壽吧!
止了微醺而不及於亂,此之謂酒德。


海濱漫步



當那些至極恐怖的大風暴
一個接一個的來襲又遠颺,
五月温煦的陽光下,
策杖作海濱之漫步。

忽覺這世界還算是美麗的,
還有不少的風景值得你欣賞,
雖然已不再有一整塊
是可以入畫可以寫生的了。

除非這裏剪一棵樹,那裏剪一座山,
再加上些房子、汽車和走路的人,
拼拼湊湊,剪剪貼帖,
來他個全新的構成派。


一片槐樹葉



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
最珍奇,最可貴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傷心,最使人流淚的一片,
薄薄的,乾的,淺灰黃色的槐樹葉。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個城市,哪一個園子裏撿來的了。
被夾在一冊古老的詩集裏,
多年來,竟沒有些微的損壞。

蟬翼般輕輕滑落的槐樹葉,
細看時,還沾着那些故國的泥土哪。
故國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讓我再回到你的懷抱裏
去享受一個世界上最愉快的
飄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節?……


黃金的四行詩
——為紀弦夫人滿六十歲的生日而歌




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壽,
你新燙的頭髮看來還很體面。
親戚朋友贈你以各種名貴的禮物,
而我則獻你以半打黃金的四行詩。



從十六歲到六十歲,
從昔日的相戀到今日的相伴,
我總是忘不了你家門口站着玩耍的
那藍衫黑裙的姑娘最初之印象。



我們生逢亂世,飽經憂患,
而女子中卻少有象你那樣的堅強。
我當了一輩子的窮教員;
夫人啊,你也是夠辛苦的。



每個早晨,老遠的看見你,
拎着菜籃子緩緩地走回家來,
我一天的工作就無不順利而快速,
——一路上亮着綠燈。



我們已不再談情説愛了,
我們也不再相吵相罵了。
晚餐後,你看你的電視,我抽我的煙斗,
相對無言,一切平安,噢,這便是幸福。



幾時年的狂風巨浪多可怕!
真不曉得是怎樣熬了過來的。
我好比飄洋過海的三桅船,
你是我到達的安全的港口。


夢終南山



那不是秦嶺的一部分麼?
唉!正是。正是那最美的所在:
最令人流淚的。
而那是終南山的一塊巖石。
我是坐於其上哼了幾句秦腔
和喝了點故鄉的酒的。
我曾以手撫之良久,
並能及其亙古的涼意。
而那些橫着的雲都停着不動了,
他們想看看我這“異鄉人”的模樣。
啊啊,可擁抱的,多麼淳厚。
山下那冒着裊裊炊煙的小小村落,
不就是我渴念着的故鄉終南鎮麼?
而我是哪一天從哪兒回來的呢?
咦?夢婆婆呀,雞怎麼叫了的?
請讓我留在這夢中不要哭醒才好……


夜 記



夜半醒來抽支煙。
月光下,小個便,
不也蠻富有詩意的嗎?
忽然哼起兒時的幾句歌,
怪蒼涼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
將會以一種退休之姿
出現了吧?然則F 調的披頭
和G 調的小咪,還有,
那些孤挺,那些曇花,
總該早點兒為它們
作一番安排才好。

於是有一流星劃過天空,
自東南東而西北西。


連題目都沒有



其實我是連月球之旅也不報名參加了的,
連木星上生三隻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
休説對於芳鄰PROXIMA,
那些渦狀的銀河外星雲,
宇宙深處之訪問。

總得有個把保鏢的,
才可以派他到泰西去——
怕他爛醉如泥,有失國體。
就算他是個有點兒才氣的吧,
倘若搭錯了飛機可怎麼辦呢?


春 雨



一連好幾天的春雨,
給大地帶來了以無限的生機:
所以我的那些玫瑰插枝。
也都相繼萌芽而生根了。

日益稀疏的我的短髮,
枯葉般一葉葉的飄墜;
我臉上很難看的皺紋,
也比去年更加深了。

但我確實感覺到了——
有一種新鮮而又奇妙的精力,
從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裏,
發出了至極動人的歌聲。


徐州路的黃昏


徐州路的黃昏
帶三分古意:
幾棵上了年紀的喬木
很可欣賞。

熒光燈的午睡方醒,
排着隊,鞠躬如也,
正當我牽着愛犬散步,
打從這裏經過。

燈是我們這一帶的新客,
而樹已成為多年之老友,
彼此間深深地默契。


太魯谷



進入山中,乃得到一種靜。
不是靜謐,不是寂靜,
或什麼靜悄悄的之類,
而就是一種東台灣的靜。

高峯。瀑布。流泉。峭壁。峽谷。
在這裏,應有猿啼,狼嗥與鷹呼。
但我所傾聽良久而共鳴交響的
卻是那些古老巨大巖石之沉默。

瞧!那邊,蒼翠中的土紅:
供奉着許多開拓者之神位的
小小的長春祠,遠遠望去
是一件藝術品。

哦,太魯閣。美哉!
就要象這個樣子的一種結構
帶幾分神祕的,才叫做山。
而那些有花季的,
有香火的,都不算了。


七十自壽



既不是什麼開始,亦尚未到達終點,
而就是一種停,停下來看看風景;今天
在這個美麗的半島上作客,
我已不再貪杯,不再胡鬧,
不再自以為很了不起如當年了。

讓我獨自徘徊,消磨歲月
在這屬於我自己的小小的後院裏
是好的:我樂意和十來棵
品種不同的玫瑰廝守者,默契着,
相看兩不厭,無言以終老。

對於國家民族,我是問心無愧。
對於列祖列宗,子子孫孫,
以及毀我的譽我的同時代人,我想
我也已經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了。——
然則,你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你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今天?

咦,怎麼搞的!難道你還想再爬一次天梯
去摘他幾顆星星下來玩玩嗎?紀老啊……


讀舊日友人書



讀舊日友人書,
乃有多管絃之音從心窩裏升起:
首先是一組瀏亮的喇叭,
象一羣藍色的小鳥撲着翅膀;
而各種樂器的和聲,
則有如波斯地毯之華美。

然後是變奏復變奏
從徐州高粱到金門大麴到舊金山的紅葡萄酒
——幾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場電影。
啊,這人生!究竟是怎麼搞了的呢?
忽聽得大提琴的一弓,
似乎有睡在長歎,
竟是如此其悲涼啊……


檳榔樹:我的同類



高高的檳榔樹。
如此單純而又神祕的檳榔樹。
和我同類的檳榔樹。
搖曳着的檳榔樹。
沉思着的檳榔樹。
使這海島的黃昏富於情調了的檳榔樹。

檳榔樹啊,你姿態美好地站立着,
在生長你的土地上,終年不動。
而我卻奔波復奔波,流浪複流浪,
拖着個修長的影子,沉重的影子,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永無休止。

如今,且讓我靠着你的軀幹,
坐在你的葉蔭下,吟哦詩章。
讓我放下我的行囊,
歇一會兒再走。
而在這多秋意的島上,
我懷鄉的調子,
終不免帶有一些兒淒涼。

颯颯,蕭蕭。
蕭蕭,颯颯。
我掩卷傾聽你的獨語,
兒淚是徐徐地落下。
你的獨語,有如我的單純。
你的獨語,有如我的神祕。
你在搖曳,你在沉思。
高高的檳榔樹,
啊啊,我的同類,
你也是一個寂寞的,寂寞的生物。


戰 馬



在沒有炮聲的日子裏,
不再長嘶引頸了的戰馬,
還是那麼習慣地,
精力飽滿地
躍躍欲試地,
舉起前蹄來

做奔馳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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