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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兆青簡介

欄目: 中國文學名人 / 發佈於: / 人氣:3.04W

女巖神祭

彭兆青簡介

作者:彭兆青[怒族]

重重山嶺,層層峯巒,擁抱着隱藏在滇藏交界附近的葫蘆寨。

葫蘆寨像個半大不小的葫蘆,寨尾那條小河,時而奔向深淵,時而隱沒於密林草叢間的驛道。這條驛道是葫蘆寨唯一通向山外世界的路徑。

葫蘆寨是一塊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同樣也是各種神靈鬼怪主宰一切的特殊地塊。這裏幾乎所有的峯巒懸崖、河流山川,甚至每塊怪石、每棵古樹,都有庇護它們的神靈。幾千年傳下來的風俗,崇拜神靈鬼怪彷彿得到這塊古老神奇土地的養育和優待。

江娣捧着一顆虔誠的心靈,誠惶誠恐畢恭畢敬跪拜在搭在寨前台地上的祭神台前。她微微抬起一雙帶着些許迷茫困惑的淚眼,敬畏地望着擺在祭神台上的祭品,便臉熱心跳地閉上了雙眼。此刻的江娣,就像要上屠宰場的小綿羊,任憑神靈宰割處置她的靈肉了。

她剛滿十六歲。按照葫蘆寨習俗,凡是女人第一次更衣(注:更衣:怒語直譯,特指婦女經期。)到出嫁前這段時間內,要祭神一次。今天,阿媽逼着她去祭神,不由她不去。

她長這麼大,儘管祭神台就在寨前山坡上,但她從來沒有來過。葫蘆寨的規矩,未成年的女子不得不上祭神台,否則褻瀆神靈,寨子就會大難降臨。

“阿媽呀……”十六歲的江娣不禁倒吸一口氣,失聲尖叫起來。她的心臟怦然悸動,全身血流驟然加快,竟忘了阿媽叮囑多遍的祈禱詞。

“克萊大姐,你死得好慘呀!”不知怎地她想起了因難產暴死的大姐,便吶吶説出這沒頭沒腦的話來。兩年前大姐遭難產暴死的情景歷歷在目:沒有生氣沒有彈性變得僵硬的大腿之間夾着一截已不會動彈的小腳丫變成了祭神台上那個龐然大物。

“罪孽啊罪孽。”她生怕褻瀆了神聖不可侵犯的祭台,驚恐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從抖動不安的嘴脣間嘣出了禱詞:“請饒了我吧,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女巖神……”她念着,串串晶瑩透亮的淚珠,灑濕了祭神台下被善男信女踏得光滑溜平的泥土。

她不敢得罪這個女巖神。

不知有多少個世紀了,葫蘆寨人對這個傳説中的守寡經不住寂寞的女巖神,又敬又畏,惟恐冒犯她,被她收去魂魄,給全家帶來災難。尤其是那些身強力壯的後生夥子,更比別人多了一層畏懼,他們時時小心謹慎,生怕被女巖神“看中”,成了“壓山丈夫”。從阿祖的阿祖們開始,葫蘆寨的男人總是比女人少,尤其是那些年輕英俊的男人,寨裏幾乎每一年都要死一兩個。那個能卜卦算命、請神打鬼的納姆薩(注:納姆薩:怒語,指祭師巫師之類打邦跳神祭鬼的人。)揭開了奧祕:巖神是一個守寡多年的女神,凡是死去的青年男人,都是被受不住寂寞的女巖神抓去當夫爺了。

自古葫蘆寨有個規矩:寨裏的女人一律不得嫁往山外去,否則就會暴亡夭折,因女巖神不能容忍她管轄地段內的女人嫁到山外去。納姆薩解釋了這一千古之謎:“女巖神犯了嫉妒病!”人們背後悄悄罵女巖神,尤其是那些想嫁往異地他鄉的女人們。

寨裏的女人不能嫁出去,山外的男人不敢貿然進山當女婿。倒苦了葫蘆寨的子民們,三十幾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近親近鄰親而又親的親緣關係,就像山裏的野葛藤,理不清扯不明地蔓延繁殖了一代又一代葫蘆寨人。

但葫蘆寨的男性公民們慶幸的是:他們的身子一代比一代矮小,人的智力一代更比一代痴愚。他們還自豪地説:瞧我這個樣,恐怕女巖神看一眼也煩心煩腦的了。她還會找我的麻煩?

葫蘆寨的女人也多少慶幸自己的好命:反應遲鈍,身材矮小,山外人對她們視而不見這反而成了葫蘆寨女人自我安慰的良方:這輩子就不必擔心成異鄉的短命鬼了。

但江娣除外。她長得嬌小玲瓏豐滿,充滿了誘人的嫵媚。山裏人説:漂亮的女人不聰明,聰明的女人不漂亮。這話對江娣是不適用的。山外來的人都説:山裏女子的聰明和漂亮都統統集中在江娣一個人身上了!

此刻,江娣正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為已經進入成年女性的自己,為自己前程未卜的未來。

“阿妹,你應該到山外去生活。像你這樣漂亮的姑娘不應在此虛度自己的一生。阿妹,跟我遠走高飛吧。”那個來自山外的年紀輕輕的阿山哥,不止一次地説。

可是江娣又彷彿聽到來自遙遠天國的一陣尖厲吼叫聲:“誰敢嫁到山外去,我就讓她死,讓她死,讓她死……”她不禁毫毛倒豎地嚇出一身冷汗。

從祭神台回來,滿腹心事的江娣沒有力氣顧腳下的坎坎坷坷了。

“呸!是誰這樣沒良心。”正在想心事的江娣突然停下來,神色慌張的頹然癱坐在一灘不知什麼液體浸漬了的地邊。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上,散發着一股尿臊氣味。

上紅更衣後的女人,千萬跨不得男子剛撒過尿的地方。阿媽曾在她第一次上紅更衣的時候説。“為什麼?”“怕懷孕呀。”“你見過為此懷孕的嗎?”“阿祖阿奶都這樣説,哪個女人想自找麻煩與自己過不去?”

“唉,倒黴透了。去祭神偏偏碰上這晦氣,肯定是女巖神懲罰自己,叫我怎麼辦呢?”她害怕得捂着發紅的眼哭了。哭了一會,她用牙把嫩紅的嘴脣咬住,不讓惡毒咒語衝出口來。

“嗯?説不定是牛馬撒的吧?”她懷着一線僥倖的心理想道。“要是這樣,我就不必擔驚受怕了。”

“嗨。想到哪兒去了。誰説不是寨子裏女人們撒的呢。”她噗哧地笑了起來,抬頭望了望沒遮沒攔的四周,蹲下身在它一旁也撒上了一泡尿。

她蹲在一旁看着這兩灘尿漬,比較着它們圓圈的大小差異,想象着男人們尿漬的形狀該是什麼樣子。半晌,掩起羞赧發燙的雙頰笑着朝家裏走去。

平時從屋裏外都可開關的門閂紋絲不動了,江娣見門從裏頂死,想也沒想使力搖晃起來,把個小小木楞房的門扇搖得嘎吱嘎吱亂響。

屋裏傳來一陣唰唰唰的響聲,江娣媽雙頰微紅開門了。江娣跨進去後,不由掃視屋內。只見常來串門子的老鰥夫達西悠閒自在地坐在火塘邊,端着輕輕搖晃的盛滿咕嘟酒(注:咕嘟酒:怒族民間用包穀面煮熟後釀出的酒。)的大木碗,抬頭看了江娣一眼,又忙着喝了一口。

達西是江娣的遠房姨爹,身邊有一個叫格當的痴呆兒子。這位遠方姨爹喜歡有事無事來家串門子,每次來總見阿媽拿酒拿笑招待他。江娣伶俐,可猜不透其中奧妙。

她一眼瞧見阿媽零亂不堪的衣着和那副慌亂不安的神色,心中產生了異樣的感覺。她又一次抬起迷惑不解的眼睛,看了看大白天關在屋裏的兩個老人。

被咕嘟酒的後勁搞得神魂顛倒的達西,眯着混濁的眼睛,上上下下把江娣看了個遍,目光停在江娣那隆起的胸脯上。江娣被盯得渾身像被蟲咬似的不自在。達西摸了摸亂蓬蓬的鍋蓋頭,捋了捋下頷焦黃稀疏的山羊鬍,像是發現什麼新奇事物似地説道:“呀,好你個江娣,都長成該找男人的身子了,跟我家格當倒是天生地配的一對。你格當哥也到了該套金鞭子的年齡了,江娣,你可要死死套住你格當哥的脖子呀!”説到這裏,噴一口惡臭酒氣,嬉皮誕臉地盯着江娣。

“誰稀罕你那個傻子格當,看他那個拳頭大的矮疙瘩,還有什麼臉討媳婦。真要討,討着寨頭的啞巴姑娘娜白也算不錯了。”江娣頂撞起來。“什麼金鞭銀鞭的,羞死人了。”想起格當那傻乎乎專盯年輕女人胸脯的醜態,和掛鼻涕淌口水的一副窩囊相,江娣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更不要説是嫁了。她心中只有那個從山外飛來的雄鷹——趕馬做生意的阿山哥。

“江,別沒大沒小的使性子,看別人笑話,人家是你姨爹呢,怎麼能這樣。”呆在一旁的江娣媽出來圓場了。輕輕罵了江娣一句。

“阿媽,你別總是向着他,什麼套不套的,我就聽不得這般難聽的話。”江娣還是不依。

“江。你少説一點好不好,誰也不會把你當啞巴賣的。”江娣媽白了女兒一眼。

“好了好了,我不説了,留着你們獨個兒説吧。討厭。”江娣呼地從火塘邊上彈起,咚咚咚幾步跨出門去。在雙腳跨出門外的一瞬間,順手“砰”的把木楞子房門甩得震響。

“唉,如今年輕人像是吃多了辣子火氣大得很喲。”尷尬的達西慢悠悠站起身,“好了,我也該走了。女大不由媽,翅膀硬了,手膀粗了,只好隨她們的便羅!”達西像是説給自己又像是説給江娣媽聽。

人走屋空,江娣媽兀自傷心得直掉眼淚,淚眼朦朧地凝視着剛才與達西偷偷温存親熱過的還未收拾的地鋪發呆……

夜深了。燃在點火架上的松明火把孤零零搖曳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忙着績麻紡線的江娣母女倆。

“江,你格當哥送來酒了。”

“送酒?”

江娣媽歎了一口氣:“唉,人家可是衝着你吶。”

“衝我?”江娣莫明其妙地睜大了神采飛揚的雙眼。

“你呀,連人家給你下聘禮都不知道,你是有意假裝的吧?”江娣媽停下手中的活,點點江娣劉海蓋住的前額。“阿媽,你捨得我走?”江娣有點悲哀。

“唉,有啥辦法呢?女兒是養給別人的,哪能一輩子留在阿媽身邊。”江娣媽説,“你十六歲了,該找個男人了。女人女人,只有嫁了男人才算有了依託,有了靠山。”

“我不,我偏要守着阿媽,誰也不嫁。”江娣撒嬌地撲在阿媽懷裏。

“阿媽想過了,你格當哥雖説傻一點,但你要看到他家的財產。俗話説:聰明的女人看家產,糊塗的女人看模樣。獨眼珠似的一個兒子,所有的家產牲畜誰也不來挨你爭啊分的。”

“我不嫁,我不嫁!”江娣把頭搖得如飛轉的磨盤一般。

“為什麼?”

“我還小。”

“喲,我的江,媽在你這個歲數已當上媽了。”

“不,我不嫁人,我也不想當媽。”

“江,你就聽媽的話,答應嫁給格當哥吧!”

“不。我不嫁,任誰也不嫁,就是把脖子砍成九段也不嫁。要是你想嫁,就嫁給他們一家子好了。嗚嗚……”她發覺自己賭氣説漏了嘴,只有以哭來掩飾,等着阿媽斥責。

“……”女兒的話像一顆針戳痛了江娣媽的心靈,手中的線團“咚”地掉在地板上。她沒有發作,只把呆滯的哀憐的目光久久掃在女兒身上。她覺得自己愧對女兒。

時間似乎凝住不動了,屋裏異常寂靜。

“江。”隔了一陣,江娣媽見到女兒那道歉的目光,心裏平靜許多,輕輕問道:“跟媽説實話,你是不是看上了山外的……”

在葫蘆寨的人看來,火塘上那三塊支鍋用的石三角,就是野外神靈鬼怪安插來監視人間的耳目,因此,任何時候都要避免在火塘邊談論忌諱的事。江娣媽恐懼極了,木然地呆望着那三個深深插在火塘上的石塊,一時不知説什麼好。

一輪圓月高高懸在夜空,瀉下滿天滿地滿山的銀色。已是涼爽的秋季了,天空顯得格外湛藍。江娣和阿媽依偎着坐在空地上的包穀杆上。江娣媽一時拿不準要説什麼,機械地撫摸着女兒那張黝黑俊俏的臉龐,不由輕輕啜泣起來。

江娣見阿媽傷心抽泣,也禁不住哭了。

“江。你是不是看上了那個山外來做生意的阿山?”江娣媽驀然間問了一句。在這空地上,什麼內心話都可以説的。

“嗯。”江娣温順地點點頭。

一聲輕輕地“嗯”,江娣媽聽來如五雷轟頂,頭腦一陣轟鳴,半晌説不出話來。

“造孽啊造孽,納拉戛布(注:納拉戛布:怒族傳説中天上最大的神王。)天神啊,這就是報應嗎?”江娣媽抬起失神的眼睛,高舉着抖動不止的雙手,彷彿在向蒼天向至尊至貴的神王納拉戛布在求援求救,一串串淚水從腮邊滾下來。

江娣為了取得阿媽的支持、同情和諒解,顧不得少女的羞澀,跪下哀求説:“阿媽,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請你答應我吧!”

“想去找死嘍!”江娣媽想起女巖神的威嚴,想起葫蘆寨千古老規矩,驚恐地摟住女兒。江娣是很理解阿媽的悲痛的。阿爸在一次圍獵熊瞎子的惡鬥中一倒不起,姐姐又遭難產一去不回,母女倆相依為命到如今,眼下自己要遠走他鄉,阿媽已夠傷心傷肝的了。

“阿媽,那個傻里傻氣的矮疙瘩格當我是死活不嫁的。女兒要嫁的人,葫蘆寨還沒生出來,你老人家就不怕女兒等白了頭髮,等老了皮肉嗎?”

“不害臊的東西,盡説些不要臉的話。”江娣媽忍不住自個也抿嘴笑了。“唉,只要你真心實意地愛上那個山外來的阿山,只要他願來咱葫蘆寨上門當女婿,阿媽也沒有不同意的,怕就怕人家不願。再説,既然已接下你格當哥的聘親酒,要退婚,咱這葫蘆寨還沒這個先例。人們會戳脊指背的罵你咒你。”

“阿媽,誰叫你當初自作主張接酒,你一點也不為女兒着想。要我嫁他,明明就是害我嘛。瞧他那傻樣,讓我怎麼跟他過一輩子呀。你們再逼我,我就只有死了。”江娣説着又哭了。

江娣媽心裏格登地跳了一下。她完全聽信達西的安排,與他偷偷摸摸吹了幾次枕頭風后,竟然鬼迷心竅地默認了格當和江娣的婚事。吐出的口水舔不回,射出的竹箭收不回。痛悔不已的江娣媽,心頭生出了難以言傳的壓抑感和一陣陣揪心揪肝般的扯痛。

焦心如焚的江娣總望着那條通往山外的驛道出神,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思念着阿山哥。她和格當那不可抗拒的婚禮已定在這個月月亮圓的晚上。望着一天比一天覆圓起來的月亮,江娣後悔當時沒有跟着阿山哥出山。她如飢似渴地盼着阿山哥,偏偏那條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不見他的身影,悠長悠長的峽谷聽不到那令人心花怒放的馬鈴聲。

在異常痛苦難熬的時日裏,江娣回憶着和阿山哥相處的日子。

她與阿山相識不是一兩天的事。當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時,就常見那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外地小夥子跟着他阿爸趕着牲口馱着鹽巴茶葉來葫蘆寨收山貨。後來,他阿爸過世了,長得越來越高越英俊的阿山哥,隔三月半年的就會隨着叮噹叮噹的馬鈴聲踏進山裏。接觸多了,她總佩服阿山哥口齒伶俐,總有説不完的神奇世界。這在山裏是聽不到的。聽得越多,江娣更向往山外那個陌生和神奇的世界。

“阿妹,請你再幫我割點馬草吧。”忙着收山貨釘馬掌釘的阿山説,還從馬肚子下射出甜蜜的目光,總叫她心花怒放地答應了。

“阿妹,你該到山外去走一走。”

“阿山哥,山外像咱葫蘆寨嗎?”她忽閃着一雙大眼問。

“不。那可是另一個天地。”他不無自豪地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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