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詩經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羣。
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
爾羊來思,其角濈濈。
爾牛來思,其耳濕濕。
或降於阿,或飲於池,或寢於訛。
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
三十維物,爾牲則具。
爾牧來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
爾羊來思,矜矜兢兢,不騫不崩。
麾之以肱,畢來既升。
牧人乃夢,眾維魚矣,
旐維旟矣,大人佔之;
眾維魚矣,實維豐年;
旐維旟矣,室家溱溱。
註釋:
【1】爾:指放牧牛羊者。
【2】三百:與下文“九十”均為虛指,形容牛羊眾多。
【3】維:為。
【4】犉(chún):大牛,牛生七尺曰“犉”。
【5】思:語助詞。
【6】濈(jí)濈:一作“戢戢”,羣角聚集貌。
【7】濕濕:搖動的樣子。
【8】阿(ē):丘陵。
【9】訛(é):同“吪”,動,醒。
【10】牧:放牧。
【11】何:同“荷”,負,戴。
【12】蓑(suō):草制雨衣。
【13】餱(hóu):乾糧。
【14】物:毛色。
【15】牲:犧牲,用以祭祀的牲畜。
【16】具:備。
【17】以:取。
【18】薪:粗柴。
【19】蒸:細柴。
【20】雄:"雌、雄",“飛曰雌雄”,此句言獵取飛禽。
【21】矜(jīn)矜:小心翼翼。
【22】兢(jīng)兢:謹慎緊隨貌,指羊怕失羣。
【23】騫(qiān):損失,此指走失。
【24】崩:散亂。
【25】麾(huī):揮。
【26】肱(ɡōnɡ):手臂。
【27】畢:全。
【28】既:盡。
【29】升:登。
【30】眾:蝗蟲。古人以為蝗蟲可化為魚,旱則為蝗,風調雨順則化魚。
【31】旐(zhào):畫有龜蛇的旗,人口少的郊縣所建。
【32】旟(yǔ):畫有鷹隼的旗,人口眾多的州所建。
【33】大人:太卜之類官。
【34】佔:占夢,解説夢之吉凶。
【35】溱(zhēn)溱:同“蓁蓁”,眾盛貌。
作品賞析:
第一章描述所牧牛羊之眾多,開章劈空兩問,問得突兀。前人常指“爾”為“牛羊的所有者”,不妥:“所有者”既有牛羊,竟還會有“誰”疑其“無羊”,那是怪事。倘指為奴隸主放牧的奴隸,則問得不僅合理,還帶有了詼諧的調侃意味。奴隸只管放牧,牛羊原本就不屬於他。但詩人一眼看到那麼多牛羊,就情不自禁高興地與牧人扯趣:“誰説你沒有羊哪?看看,這一羣就是三百!”極為自然。劈空兩問,問得突兀,卻又詼諧有情,將詩人乍一見到眾多牛羊的驚奇、讚賞之情,表現得極為傳神。
許許多多牛羊集聚在一起,氣象很壯觀。倘若運用“羊來如雲”“牛聚如潮”來比擬,當也算得形象了。但此詩作者不滿足於此類平庸的比喻,他巧妙地選擇了牛羊身上最富特徵的耳、角,以“濈濈”“濕濕”稍一勾勒,那(羊)眾角簇立、(牛)羣耳聳動的奇妙景象,便逼真地展現在了讀者眼前。這樣一種全不借助比興,而能夠“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梅堯臣語)的`直賦筆墨,確是很高超的。
第二、三章集中描摹放牧中牛羊的動靜之態和牧人的嫻熟技藝,堪稱全詩寫得最精工的篇章。“或降”四句寫散佈四近的牛羊何其自得:有的在山坡緩緩“散步”,有的下水澗俯首飲水,有的躺卧草間似乎睡着了,但那耳朵的陡然聳動、嘴角的細咀慢嚼,説明它們正醒着。此刻的牧人正肩披蓑衣、頭頂斗笠,或砍伐着柴薪,或獵取着飛禽。一時間藍天、青樹、綠草、白雲,山上、池邊、羊牛、牧人,織成了一幅無比清麗的放牧圖景。圖景是色彩繽紛的,詩中用的卻純是白描,而且運筆變化無端:先分寫牛羊、牧人,節奏舒徐,輕筆點染,表現着一種悠長的抒情韻味。方玉潤《詩經原始》歎其“人物並處,兩相習自不覺兩相忘”,正真切領略了詩境之幽靜和諧。待到“麾之以肱,畢來既升”兩句,筆走墨移間,披蓑戴笠的牧人和悠然在野的牛羊,霎時匯合在了一起。畫面由靜變動,節奏由緩而驟,牧人的臂肘一揮,滿野滿坡的牛羊,便全都爭先恐後奔聚身邊,緊隨着牧人升登高處。真是物隨人慾、揮斥自如,放牧者那嫻熟的牧技和畜羣的訓習有素,只以“麾之”二語盡收筆底。
全詩至此,已將放牧中的詩情畫意寫盡,收尾就很難。若還是從牛羊身上落筆,則不見好處。此詩收尾之奇,正在於全然撇開牛羊,而為放牧者安排了一個出人意外的“夢”境:在眾多牛羊的“哞”“哶(即咩)”之中,牧人忽然夢見,數不清的蝗子,恍惚間全化作了歡蹦亂跳的魚羣;而飄揚於遠處城頭的“龜蛇”之旗(“旐”旗),又轉眼間變成了“鳥隼”飛舞的“旟”旗——詩人寫夢,筆下正是這樣迷離恍惚,令人讀去,果真是個飄忽、斷續的“夢”。接着的“大人佔之”幾句,讀者無妨將它讀作畫外音:“眾維魚矣,實維豐年;旐維旟矣,室家溱溱!”隨着占夢者欣喜的解説,充塞畫面的魚羣和旟旗,即又幻化成漫山遍野的牛羊(這正是放牧者的“豐收”年景);村村落落,到處傳來嬰兒降生的呱呱喜訊(這正是“室家”添丁的興旺氣象)。詩境由實變虛、由近而遠,終於在占夢之語中淡出、定格,只留下牧人夢卧時仰對的空闊藍天,而引發讀者的無限遐想。這由實化虛的夢境收束,又正有梅堯臣所説“含不盡之意於言外”之妙。
綜觀全詩,可以看出:作詩不借比興而全用賦法,只要體物入微、逼真傳神,一樣能創造高妙的詩境。此詩不僅描摹精妙,而且筆底藴情,在展現放牧牛羊的動人景象時,又強烈地透露着詩人的驚異、讚美之情,表現着美好的展望和祈願。一位美學家説:“使情趣與意象融化到恰到好處,便是達到最高理想的藝術。”不必説《小雅·無羊》就一定達到了這種“理想”境界,但也已與此境界相去不遠。